一只老猫的告白
我是一只猫,一只在世间行走了十多年的猫。
文&图:柳絮我年岁已老。
我的毛色从以前闪亮着发光的灰色,变成了现在的黯然失色。
对于一只猫而言,鲜亮发光的毛色,是年轻的代表。
我的毛早已变得毫无光泽,而且越来越少。我想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毕竟,我在猫世间,也算是活了很长时间了。曾今那些和我一同经历过的猫伴们都一个个离开了我,它们有的消失了,有的被毒死了,也有些老死了。我曾在树林里看到它们悬挂着的尸体,听说人类认为这样子我们的灵魂能投胎,可每次我总是会在树下缅怀它们,以及我和它们经历的一切。待时光流逝,它们会被风干,然后在某一天,只见到一根绳子在树上随风飘动,最后,再无任何它们的痕迹。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来过这个世界。
第一次死亡,是挂在了树上,真正的死亡,是再无人记起。
我想主人在我走了之后,也会把我挂在林子里的某棵树上吧,不知道我在她心中会存留多久呢?
十七年前,我来到主人家里。
那年我是一只迷茫的,走失了的小猫,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已经在外面转了好几天,我饿,我流离失所;我累,到处行走。那天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那个窗户里面有着淡黄色的灯光,里面传来小孩子的笑声,我好奇地跳上了窗台,看到了里面的两个小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子,小的是个男孩子,他们也看到了我。
他们立马朝窗户走来,我本能地拱起了身子,竖起了毛发,看起来比我原本的样子要大一号,我盯着他们,他们的笑脸,他们的眼神,看起来都是无公害的样子。我决定大胆一些,我在窗台上等着。
他们走过来,将玻璃窗户和纱窗打开一条小小的缝,口里不停地喊着“喵...喵...”
女孩子朝我伸出了手,似是无法抗拒一般,我轻轻地一只脚踏上了她的手沿,她的手软软的,我情不自禁地又踏出了另一只脚。就这样,我随着那道昏暗的光,踏进了这个家。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把我捧着,然后一路小跑着把我带向了一个中年妇女。从此,我遇上了这辈子陪我最长的人,我的主人。
主人无疑是偏爱我的。她用一件旧毛衣和一个竹篓子,为我建了一个家。从碗柜里拿出一只边沿破了些许的白碗,放在饭桌的底下,从此,我有了专属的窝和饭碗。
主人似是明白我初来乍到,把我的窝放在了家里最里的那间房子里,那个房子里没有人来人往。我白天在窝里睡觉,晚上便开始侦察这个新的地方。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先是很热闹,人们聚在一起,在树下,在晒谷坪中,男人们说着谁家的谷子长得好,又或者渠道里的水明天放到谁家的地里;女人们说着哪家的媳妇长得俊,哪家的孩子成绩好...
主人总是要忙到很晚。男主人长年在外打工,家里的重活轻活都是女主人一个人在家包揽。每天忙完田地里的活,天色已暗,急忙赶回家去给两个孩子做饭,孩子们吃完饭后,她还要收拾家里,洗完碗筷后,还要去喂猪圈里的几头猪,待她忙完后,夜色已深,孩子们也已入睡。
不管多晚,主人总是不会忘记往我的白碗里加些吃的东西。我总是在她准备的时候,围着她转,用头去蹭她的脚,发出好听的喵喵声,我们猫咪虽然对大部分人是高贵而又神秘的,但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我们从不吝啬我们要表达的感恩。
之后,整个夜很安静,这个村子便成为我的世界了。
我刚去的时候,村子里并没有什么猫,所以常有老鼠偷家中的大米和其它东西。即使村子里的人总说“猫来穷,狗来富”,可他们每次来主人家,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幅很羡慕的样子。
“夏荷,你不拿根绳子把你家的这只猫拴住吗?一看就是捉老鼠的能手,到时走丢了就可惜了...”
“不要了,猫不能用拴的,猫也是认家的。”
主人果然是懂我的。我离不开那个窝,那个碗,和那个碗里变着花样的猪油拌饭,鱼拌饭,菜汤拌饭... 有的时候,你在一个地方感觉到安定,便会记住这种感觉,依赖这种感觉,是不会再走丢的。
邻居说得也没错,我是捕鼠高手。我有着长长的胡须,我用它们测量鼠洞的宽度,胡须不碰壁,我的身体就能经过;我的眼睛在晚上像两只绿色的小夜灯,黑暗中我能看清周围的一切;我的耳朵竖起来的时候,能听到很远传来的微小声音,那些老鼠根本逃不出我锋利的爪子。
我到主人家的半个月后,主人家便再也没有老鼠出现。
可抓老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时间久了,邻居家没有老鼠了,邻居的邻居家也没有老鼠了,后来村子里都没有什么老鼠了。
大家都知道我是夏荷家的猫,是夏荷家的猫把村里的老鼠都赶走了。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朴,他们有时会给我带来些鱼干或鱼骨头。他们知道我爱吃鱼,正如我知道他们讨厌老鼠。
但凡能长久相处的,多数都是了解对方的喜好,并尊重甚至投其所好。
我平淡的日子,被邻村来的大黑打破了。
大黑是只公猫,他毛色黑亮,眼神发光,长长的尾巴时常骄傲地翘起来。只有在见到我的时候,才会把他的骄傲的尾巴垂下来,眼神中尽是讨好的样子。我又怎么能抗拒大黑这般示好。
可主人不喜欢大黑。她说大黑是别人家走丢的猫,看他颈根上那一圈稀松的毛就知道他曾经被拴起来过,能走丢一次的猫,还会走丢很多次的。
于人,于猫,拴住脚步没有用,只有拴住心才行,主人是这样说的。
大黑会在主人睡着之后,和我一起头挤着头共吃碗里的食物,虽然主人总是赶大黑走,但碗里的猪油拌饭的份量却是比之前的份量要多多了。
我怀孕了,变懒了,睡觉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卷成个球睡了,我侧躺着身子睡觉,任肚子摆在地上,只想睡觉。主人见状,便把竹篓子里的旧毛衣,放到了一个大纸箱里,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放进了新的窝里面。
我在新窝里产下了三只小猫,而大黑不知所踪,果然再次走失。
或许是天性使然,自从产下小猫咪后,我性情开始变化,我不再似以前的骄傲孤冷。我会忍不住白天把孩子们从窝里面搬到阁楼里的草跺里,再在晚上把他们搬回来,只为躲避邻居家那个小男孩的调皮;我会忍不住看到孩子们的时候,不停地替他们把不长的毛发舔顺,让他们看起来毛绒绒的一团团;我会忍不住在他们长大了一些后,用脚把他们从我的身下推出来,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我也会忍不住在他们更大的时候,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逮住一只小老鼠衔住跑回家,在他们面前把小老鼠放开,又快速地逮住,再放开,再逮住...
我想给他们我能给的所有,就如同主人任劳任怨地为她的两个孩子,和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肩上一旦有了责任,就成熟了。
终究是到了离别的日子。那一天里不断有人来主人家,哪怕我把孩子们领着去不同的地方躲避,可最后还是被主人想办法把他们交给了不同的人。
那天晚上,我坐立难安,我在房子里各个角落寻找,我用锋利的前爪不断地在阁楼的门上刮下了一条条印子,我撕心裂肺地叫了一晚。主人半夜起来,看着我狂躁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便又回去了。
我恨主人,恨她把我的孩子们都送走了!我一跃离开了那个家,我想去找我的孩子们,可他们留下来的气息淡之又淡,我才走了一点远远,便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我在林子里晃荡了很久,我也遇上了别的猫咪,我跑到陌生人家里去偷吃他们给狗和鸡喂的食物,我又成了一只流浪猫。
我转啊转,转啊转,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主人家。我从后山的林子里,爬上了主人家的屋顶,正好看到小主人,那个把我从窗户里抱进来的小女孩,那个在太阳天总是抱着我一起坐在阳光里,摸着我的耳朵,让我躺在她腿上的女孩子,她提着大包小包,在家旁边的马路上等公共汽车。
汽车带走了小主人,和她的大包小包,只留下一迹汽车尾气,和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的女主人,她一直等到汽车转了几个弯,再也看不到的时候,才回过头来。我远远地看着她,一种悲伤在她身上散开来,那种感觉,不比我那晚的撕心裂肺少。
离别是一种悲伤,放手是一种成全,这两者都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允许自己表达情感,但总还是要面对和接受。
我悄悄地下楼,走到主人的身边,习惯性地蹭了蹭她的脚,吃到了久违的鱼汤拌饭,回家的感觉真的很好。
后面的日子,便无太多波澜,有些经历,有了第一次,后面便习惯了。
比如说,我又遇上了很多别的猫,生了不少小猫,又和他们离别,偶尔也会离家出走休个短假。村子里的猫也越来越多,有一些是我生的小猫,有一些是村民们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
我不再像之前那么珍贵,我的窝又换了几次。有时见到小鸟小青蛙的,我也不像以前那样追着跑逗他们玩。看见邻居家的狗,我也不再全副武装毛发竖起,而是绕过它,爬到树上看它走过来走过去,朝我叫上几声,再恹恹地离开。
一切顺其自然,一切又理所当然。
正如主人又把小男主人送上了公共汽车,他们会偶尔回来几次,但呆上几天又走了;男主人也终于不再外出,之前硬朗的腰背,变得弯起来,走路也不带风了;小主人们开始带着新的主人们出入家里,后来他们带着更小的主人来看我,抱着我晒太阳,摸我的毛发和耳朵,然后又离开了家。
时光如梭,新旧交替。
我的毛发越来越粗糙,主人头上的青丝也渐渐转灰。岁月是把刻刀,每过一天,便在我们身上留下一点我们不曾留意的痕迹,时间久了,模样就变了。
有几次,主人坐在房子里,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坐在她脚边。她难得地把我抱了起来,我的身子已经变得轻轻的,她就那样坐在那里,轻轻地摸着我的毛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自言自语:这一辈子,竟是你这小猫,日日陪着我的时间最长,如今,我们都老啦......
可我知道,小男主人早就提出让主人和男主人去他在城里的房子里住,可每次都被主人拒绝了。
其实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这只老猫,舍不得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可离别总是不可避免的,这个道理我很早很早就懂了。
那一天总是要来的。我全身乏力,可依旧挣扎着去了我的窝里面,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稀疏的毛发舔了又舔,在我猫生的最后一刻,让我留在我的窝里,让我的主人可以找到我,让我可以体面地告别。
只是,这一次离别,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终于不再是空荡荡,而是满脑子都是这些年的过往,最后定格在那一张原本光滑,但现在满是皱纹的熟悉的脸,她的手抚过来,帮我把微睁着的眼睛闭上了。
所谓离别,原来是留下来的那一个更加痛。
最后,有一滴泪水,掉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