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桃花
命若桃花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此地桃花始盛开。
骑了三日马,坐了半日船,行到水穷处,弃舟登岸,翻岩渡壑,斗折蛇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此处恍如世外桃源,人迹罕至,他却轻车熟路,好似旅人归家。
当怒放的桃花满眼,当鼻端都是桃花的气息,萧野默近乡情怯,不禁心如鹿撞,竟似当年第一次去握伊人的纤纤小手时一般,患得患失,又喜又怯。
桃花掩映处,半亩闲田,三间草庐,似有所待。
当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而今,桃花依旧,人面何处?
推开草庐的门,霉气扑鼻,积尘满案,萧野默的心不免沉了下去。
没回来,果然没回来!
匆匆转去自己的卧房,上次留的信已不在,萧野默的心不免又浮了上来。
会回来,肯定会回来!
象自己一样,有一天,她终于会明白。
明白之后,象自己一样,她当然会回来。
所以萧野默宽衣挽袖,洒扫清洁,满怀希望地等待。
越等待,心中越爱!
促使萧野默回来并坚持等待的,是武林中的神仙眷侣:丛不离和钟不弃。
那天萧野默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相顾大笑,笑得眼泪、口水都出来了。
钟不弃以为丛不离喜爱吃鱼肉,所以他抢着吃鱼头吃了四十年。
丛不离以为钟不弃喜爱吃鱼头,所以她抢着吃鱼肉吃了四十年。
他们为了对方,而委屈自己,却不料仍是在委屈对方。一误红尘四十年!
萧野默开始陪着二老在笑,忽然一震。
若有所悟。
忽听门外一个怯怯的小女孩的声音:“有人在吗?”
萧野默一愣,出门看时,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立在桃树下,手中捧一个陶罐,眉眼间象极了他的妻—方子君!
萧野默惊问:“你是……方子君是你什么人?”
落英缤纷,小女孩的眼泪扑簌簌而落:“她是我娘。你是我爹爹吗?”
“爹爹?”莫非,子君走的时候竟已有身孕?
“你,你娘在哪里?”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在这里。她的骨灰,在这……陶罐里。她让我送她回来,还有这封信,给你……”
晴天霹雳。
他明白了,想必,她也明白了。
可是,有点儿晚了。
他回来了,而且,她也回来了。
可是,实在太晚了!
一阵风吹过,桃花落如雨!
二
子君的信笺
默郎如晤:
君见此信,妾已离魂。死不瞑目,泣血锥心!
当日一别,忽忽九载。飘篷不定,浮萍无根。
还君明珠,不顾有孕;独携幼女,举目无亲。
一念之差,九载之恨;夜夜垂泪,日日思君!
遥想当年,粗茶淡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何必江湖?諻论武林?
十年同舟,百年共枕,缘尽今生,宁不痛心?!
桃花灼灼,当折须折,落英缤纷,转眼成尘!
临纸大恸,泪血作墨。若有来世,生死不分!!
贱妾 子君 绝笔
三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雨断桥,小舟欸乃,从柳阴中撑将出来。
方子君低头看了看女儿,七岁的女儿鼻翼微微汗湿,正用小手上拿的荷叶作扇子摇。
女儿娇声问道:“娘亲,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方子君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囡囡,我们这是回家呀。”
囡囡兴奋了:“回家?家里有爹爹吗?”子君犹豫了。
囡囡急了:“娘亲,你原来不是说爹爹在家里吗?你是不是骗我?”
子君忙道:“好囡囡,爹爹应该在家,但也可能出去办事。不过,他早晚会回来的。”
囡囡又高兴了:“噢,囡囡有爹爹喽,哼,看小豆子他们谁还敢叫我野种!”
田还是那田,家还是那家,桃花还是那桃花。
田荒草乱长,家空鸟作巢,只有桃花在风中傻笑。
囡囡哭累了,睡了。
子君实在没法子给她变个爹爹出来,只有一遍遍地给她念爹爹留的信。告诉她那就是爹爹写的,爹爹去做大事了,做完就会回来。
子君心里实在有些痛,莫非,自己和野默竟然全都错了?这样的选择,真是的为对方好吗?
满地桃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四
野默的信笺
子君吾爱:
浪迹江湖载酒行,青铜古剑掌中轻。
恩仇快意了生死,何及鸳鸯交颈鸣?
早知今朝分且痛,莫如当初不相逢。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子君送我情!
愚夫 野默 即日
五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方子君轻轻擦拭着野默的伤口,血流了真不少,她又抬头冲徐正良道:“正良哥,多亏了你及时赶来,不然……”
徐正良手一摆:“别提了,我听到消息,就匆忙赶来。可还是晚到一步,让野默受了伤!”
方子君心疼地道:“他都是为了保护我……”
萧野默沉声道:“正良兄,多谢了!”
徐正良眉头一皱:“废什么话?咱们兄弟还用说这个?如果当时你不走,现在整个江南武林都是咱俩的!那几个兔崽子还敢跟你呲牙?要是静极思动了,就重出江湖,给我当副盟主,怎么样?”
萧野默淡淡笑了一下,没接口。可子君看见他的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叱咤风云、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
坐在徐正良身边的沈花卿撇撇嘴笑道:“哟,徐盟主,好威风啊!”
徐正良哈哈大笑:“哪里哪里,谁敢在你面前威风啊?”说着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沈花卿飞了个媚眼,柔若无骨的身子一闪,忽然皱着眉头娇声道:“呀,扭到腰了!”旁边两名侍女连忙上前帮她轻揉慢抚,又递上一杯桃花露让她漱口。
沈花卿慢条思理地完成了一系列琐碎的程序,又娇声道:“说什么重出江湖啊,我看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不如咱们也来这里隐居才好呢!”
徐正良故意脸一板:“来隐居?好啊,让你整天穿粗布衣服、洗衣做饭、挑水劈柴,你受得了吗?”
沈花卿娇嗔道:“你舍得让我劈柴?那我的纤纤玉指岂不是都要粗糙了?你舍得让我洗衣?我指甲上的桃花汁不都洗掉了?”
徐正良色授魂销,握住她的柔荑:“好了,美人儿,谁舍得让你干这个?”
方子君看一眼她的娇态,低头抻了抻自己的粗布衣服,低声道:“我去看蒸的鳜鱼好了没有。”
萧野默盯着她的背影,觉出了她的不安。她是不是想起了当年锦衣玉食、贻指气使、奴婢成群的日子?
前来寻仇的商山四恶和赶来救援的徐正良,把他们原本宁静的生活全部打乱了。
就在三天前,两人耳鬓厮磨,看着窗外桃花,说着男耕女织。
桃花虽好,不解饥饱。萧野默说要把桃树下的那两块地重新翻一下,种一畦萝卜、一畦菠菜。
桃花正落,天气渐热。方子君说要赶着织出两块布来做两身单衣,染一件柳绿、一件桃红。
地,还没翻好。布,也未织就。
方子君悄悄地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只留下一张纸、两行字。
她不知道,萧野默也默默地走了,也留下了两行字,一张纸。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六
子君留下的信笺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野默留下的信笺
送君别去花如雪,赠我相思梦亦芳。
七
桃花细逐杨花落, 黄鸟时兼白鸟飞。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方子君痴痴地望着且醉且狂的萧野默,心房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复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萧野默且歌且笑,徐正良醉熏熏地为他打着拍子。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方家也是江南望族,与武林盟主徐有武是世交。徐盟主的小儿子徐正良和方子君自幼青梅竹马,虽未谈婚论嫁,但两家似乎都已心照不宣。
方子君却只把徐正良当大哥看,她看徐大哥的眼神里总是少了点儿什么。
可那天徐正良把他的结拜兄弟萧野默带到她眼前,她眼前一亮。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萧野默绝对说不上英俊,鼻子大,眼睛小,眼角还有一道刀疤。可他身上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阳光和青草的味道?桃花和泥土的味道?
说他儒雅,他成天不拘小节,甚至连大节也不拘。说他粗鲁,他又偏偏心细如发,而且出口成章。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方子君发觉自己不可救药了。
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八
子君与野默的对答笺
之一:
子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江湖好玩吗?
野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好玩。
子君:行不得也,哥哥,不如归去!
野默:去哪?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之二:
子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野默:黑黑我面,嫩嫩尔唇。不敢相见,怕你思春。
子君:呀呀呸!
之三:
子君:执子之手,……
野默:……牵去喂狗!
子君:与子携老!
野默:私奔快跑?
子君:哼!
野默:粗茶淡饭,可能忍受?
子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
徐正良一把揉碎这几页纸,扔在满地桃花间,恨恨地道:“这两个狗男女就这么走了?哼!连杯酒也不请我喝?不够朋友!”
桃花满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