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神谕的日子
我太外婆活到九十一岁,八十岁的时候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我外婆活到七十二岁,六十六岁的时候遗传了她妈的病,我母亲活了五十七岁,四十八岁的时候遗传了她妈的病,我今年三十九岁。
她们都是在睡梦中接到神谕的,神谕上清楚地写明了从某年某月某日起,你将继承母辈们血脉中特殊的部分。我能想象她们是如何避开丈夫和孩子,偷偷翻开日历本,目光停留在自己记忆开始消散的第一天的日期上,纠结着是否要画个圈,但最后还是没有画。
神谕什么时候到来,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今年的第一天起,我每次烧完水,都不记得自己烧过水,等到要喝茶的时候,发现刚才烧过的水,已经凉了。于是我一边喝瓶装水一边又重新把电热水壶的开关打开——只是去别的房间关了个窗户的一小会儿,烧水的事情又全忘记了,等到再想喝茶时,烧开的水又已经凉了。如此循环往复,烧水的事情,干了整整一天,最后一次终于把水烧热灌进暖水瓶里,已是泪流满面。
朋友们常说,等六十五岁退休了,要重拾理想。不识乐谱的说要学弹琴,不识字的说要写小楷,有关节炎的说要登珠峰,怕鬼的说要去考古。她们计划着退休第一年一起去旅行,甚至已经开始凑旅途上吃喝的份子钱,“到时候,我出大头。”我说,心里恶作剧地偷笑着。她们当真了,开始调侃我,一张张那么鲜活熟悉的面容...她们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是多么愿意出大头...
我开始着手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把家里所有用具的名称,全部写在小纸条上,在小纸条反面粘上胶水,贴在相应的用具上——比如在冰箱上贴“冰箱”的字样,在洗衣机上贴“洗衣机”的字样,在扫帚上,贴“扫帚”。这样,以后即便忘记了某样东西叫什么,看到上面的纸条,也就想起来了。
当然,我总是不愿意承认,是因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将要接到神谕而选择不结婚的。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尝到了相爱的滋味。他很高,很清瘦,玉树临风。他常跟我说,要和我生个儿子,要教他打篮球,教他抢篮板,教他踢足球,滑滑板...可我却一心想要终结捆绑我们家族的魔咒,这样残缺的基因,又怎能同他生儿育女。在把他让给别的女人以后,我每天都和不同的男人上床,他们在我身上大汗淋漓,却怎么也破不了我的处女身。有时候我想,这会不会是神谕的另一种暗示,总有一天,对的事情还是要对的人来完成。
我发现我的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充分。纸条上的那些字,我虽然都能默念,有时候却不记得是什么意思了。——“冰箱”是洗脏衣服的地方吗?“洗衣机”是放盘子碟子的地方吗?“扫帚”是用来剔牙的吗?于是我只好把小纸条换成大纸条,在大纸条上详细写了诸如——“冰箱,放水果和牛奶,来保持它们的新鲜”;“洗衣机,洗身上的脏衣服,洗完要晾起来”;“扫帚,把地面上的垃圾扫干净”等字样。解释写得那么清楚,总该能看明白了。
我的母亲从来不出门。我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她一定是在厨房给我炖莲子汤,我在厨房倒茶的时候,她一定是在卧室里帮我缝补衣服掉线的裂口,我在卧室睡觉的时候,她一定是在书房看电视。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平面的不同区域,我说怎么总也和她见不着面呢...
家里的东西上,不知怎么回事贴满了白纸条,纸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蓝色的墨水线,横七竖八,弯钩撇点,毫无规则…一定是我小儿子又在搞恶作剧了,他爸爸就知道陪他在篮球场上疯,从来不认真管管他...我可没时间管他,我马上要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去长途旅行了...让他外婆来管他吧,反正我母亲总是在家的,她从来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