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
这段时间因为考研背英语单词搞得我整日头昏脑胀,痛苦不堪。
上午十一点,楼下饭店的油烟涌进了屋子,风扇努力的转着却也是让它们在屋子里打转,我看着风扇委屈的样子,扔掉了手里的考研英语宝典,走到镜子前面,盯着自己浮肿的脸,点燃一颗烟,走下了楼 。
我租住的小区是九十年代建成的,是几栋老房子,房子表明的油漆已经快要全部剥落,阳光射在它们身上时会显得更老更破,像几条癞皮狗一样蹲坐在地上。
原住居民大多都已经搬走到了城市的南部,住上了更高档带电梯的房子,现在这里住着的一半以上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有的是情侣,有的是考研,我糟糕的属于后者。
穿过楼下一道水泥地,两旁都是老旧的地下室,门已经锈成了紫红色,我敢说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打开几扇,可我也只是想想,从未试验过,因为已经够了。
再往前走是一片没有草的草地,地上堆放了几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欢迎回家” 下面满是狗屎,我第一天搬到这儿的时候就有,从来没有人管过,好像期待它们能自动消失一样。
石头的对面就是小区的大门口,墙上贴着几幅破旧的壁画,写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呼吁广大群众们只生一个,超生属于犯罪行为,而壁画的右下角是一个男人抬起头来展望左上角的一位怀孕女人,男人是梁朝伟,女人我却不认识,我想梁朝伟也不认识,每次走到这儿我都会停下来盯着傻乐一会儿,我想到这一个小区的年轻生命每天穿梭在这样一个门口我就觉得快活极了。
出了大门我走到了附近的一家水饺馆,突然有人喊我“林轩!”我抬头,是何平,他穿了一件黑色已经掉色发红的外套,头发像在油缸里扎过一样,紧紧地贴着头皮,眼镜的一只把儿已经断裂消失不见。
他看到我,立马跑了过来,两只手抱着一兜子青色的橘子。
“嘿!林轩 你记不记得你压在宿舍床板下那张一百的假钞?!”
我立马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你拿它买了一兜橘子?”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了。
“嘿!你还是这么聪明 这一兜子十七块钱,还找了我八十三呢!”
听到他用“我”这个字眼,我知道那八十三理所当然的归他了。
“死胖子呢?你俩没一起啊”我问。
他剥了一个橘子递给我,我摆了摆手,他掰了一半扔进自己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这该死的声音。
我又点了一颗烟 “死胖子呢?”我又问。
“咱们学校合唱团下去给消防兵慰问去了,他去帮人拍照,一上午一百七呢 ”
“这次唱的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是《我爱你中国》,就是《听党指挥》,要不就是《强军战歌》都一样。”他把另一半橘子也扔进了嘴里。
“你怎么没去?”我问
“我相机早他妈坏了”
“所以你就买了橘子?”
我嘲笑了他。
他继续剥了一个橘子,一边嚼着一边跟我说 “你干嘛去?”
我说“回家结婚”
他咧嘴笑了两下,问我“你看我像傻逼吗?”
我说“像”
他说“滚!唬谁呢,你回家结婚?”
我说“我骗过你吗?”
他说“你他妈经常骗我”
我说“所以这次不会了”
他的喉咙被橘子噎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我静静的看着他,等他平稳下来,我走进了饺子馆,我冲老板要了一份饺子,何平紧随其后也点了一份。
这家店老板是南方人,说话挺有意思,饭也说得过去,店面不大但挺干净,摆了六张桌子,现在刚刚立秋,吊扇还开着,悬在两排桌子中间慢悠悠的转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份水饺六块钱,老板跟我们讲他的饺子用的是金龙鱼油,五得利面粉,这也都不重要,其实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就是一份水饺六块钱。
我俩坐到餐桌上,何平把橘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如释负重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我抬头对准天花板上的吊扇,好让风灌进我的眼睛里。
“考研还顺利吗?”何平问我。
“顺利就不会回家结婚了”我看着风扇说。
“其实你不用这样,真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何平嘴里发出几声怪响,这种响声只有他能发出来,是他嘲笑别人的一贯伎俩,我把目光从风扇上收回来,盯着他,他冲我扬了扬眉毛,把眼镜摘了下来用桌上的餐巾纸擦着镜片。
“怎么着,研究生,喝点儿?”何平对我说。
“你怎么不去死”
何平起身去柜台拿了一瓶二锅头,显然我阻止不了什么,我也不想阻止。
他拧开盖子,把酒倒进了杯子里,举起酒杯放在自己眼前,透过酒杯我看到他被放大的眼睛。
何平说“这酒真他妈浑浊啊”
我说“都一样,浑浊不浑浊都改变不了什么”
“那倒是”何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露出狰狞并痛苦的表情,然后用力的拿双拳锤打自己的胸口,像极了一个发怒的猩猩。
我跟何平是大学舍友,除我俩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胖子叫胡延桐,另一个叫李洋,我们大学读的是摄影系,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很风光的专业,留个大长头发,戴顶鸭舌帽,背着相机整天走来走去,其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学了一个可怕的专业,可能毕了业就是到一家有几台老式电脑的影楼里,每天拍拍孕妇,儿童,或是几条狗什么的。
本来,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大二那年,十月中旬,我们四个翘课在宿舍打牌,玩的是一种古老的玩法,叫“争上游”,两副牌四个人玩,牌的大小是从大王小王321KQJ往下以此类推,这个玩法唯一的乐趣就是,最后把牌走完的那一家要在下一把发完牌后,拿自己手里最大的十二张牌上供给上把最早走完牌的那个人,然后对方再把自己手里不需要的或是最小的十二张牌给你,当然也可以不这样,只要你运气够好,拿到三个王,六张三,七张二,你就可以抗供,并且获得优先出牌,翻身农奴把歌唱。
那段时间我们对这种玩法乐此不疲,白天打,晚上也打,下雨天更要打,有时打着打着突然恍惚了,愣神儿的响儿,就有人催你出牌,这让我们感觉很充实,每一秒都没有被浪费掉,就算浪费,起码有三个人陪着你一起。
“三个七!”胖子光着膀子,露着一对硕大的乳房,脑袋歪着,嘴上叼着一根烟卷,
“过,没有”何平脸上一脸的紧张,把牌扣在了桌子上
“我有,三个J”我摸着自己的下巴,把牌扔了出去。
李洋已经率先走完牌,搓着脚丫看着我们三个的混战,看看这个的牌,看看那个的牌,时不时咧嘴笑一下,我运气极差,已经连续十几把都是最后走掉。
胖子拿牌的手犹豫了一下,把烟头扔进水瓶里,抽出牌“四个四!我他妈不信你还有,来来来,你出一个”他手里只剩一张牌了。
“要有了怎么着,你把你奶子割下来给我?”我说。
这话逗得李洋哈哈大笑。
“你滚!你他妈赶紧的,有没有”胖子拿起枕头要砸我。
“四个九”我内心一阵狂喜,我手里还有一对十,我已经准备扔牌了。
何平拉住了我的胳膊,“别着急别着急,我有,六个J”何平嘴里发出几声怪响。
“我操,你他妈有牌不早点出!”我冲着何平吼。
“不玩了不玩了”我把牌扔到桌子上,走到了阳台,脱光衣服,拧开水龙头接了一盆水,我看着外面,天气不错,宿舍楼下的篮球场已经被占满了,时不时蹦出几个矫健的身影,我希望他们都把腿摔断了,毕竟天气这么好。
我把一整盆水举到头顶泼了下来,水珠溅在窗户上,一颗一颗往下跌落,李洋冲我喊,“林轩,后天我生日啊,咱们几个出去搓一顿。”
我说“好”
第二天的傍晚,胖子偷偷拉着我跟何平去买了一只鸡,是那种浑身毛被拔光的死鸡,胖子说这是他从一个外国电影上学来的。
“真的!那里面男主角过生日,女主角就把一个猪头放在盒子里当生日礼物送给了他,男主角打开的时候吓的直接扔了出去,可带劲了,是个喜剧片”
何平说“要我,大嘴巴抽她丫的”
“再说了,咱们买了还能自己烤着吃,我在老家烤过,这种鸡半小时不到就熟了,贼好吃!”胖子从老板手里把鸡拎过来。
我说“挺好,就应该这样”
何平点点头,也表示赞同,我们在回宿舍的路上把学校系在两棵树中间的一个横幅摘了下来,偷走了上面的麻绳,鸡就藏在了宿舍床下面的一个鞋盒里。
半夜两点多,胖子把我俩叫醒,他把鸡从鞋盒里拿了出来,用麻绳把鸡的脖子系上,绳子另一头绑在了扫帚上,他举起来的样子就像我们小时候放鞭炮一样,只不过鞭炮变成了鸡,何平拿手机下载了鸡打鸣的声音,而我则是拿着相机准备记录这一时刻。
一切就绪了,胖子举起扫帚把鸡吊在李洋熟睡的脸的上方,我冲何平使了个眼色,何平把鸡打鸣的叫声放了出来,我们三个都捂嘴憋着笑,我举起相机,十几秒后,镜头里的李洋抓了抓自己的肚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也根本没有想象过的嘶吼声从李洋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李洋惊恐的看着那支被吊死的鸡,浑身抽搐,再然后,一片寂静。
屋子里回荡着鸡的叫声。
我们把李洋送到医院,医生跟护士用担架跑着把他抬进了抢救室,我们三个焦躁不安的在走廊里来回走着。
一个多小时后,医生走出来对我们说,“我们尽力了”
何平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胖子盯着地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医生又说“他是先天性心肌炎导致的突发性猝死,我们也无能为力,真的”
我看着急救室的门被打开,李洋身上披了一层白色单子被推了出来。
“通知家属吧”医生走开了。
胖子抱着脑袋啜泣地说“咱们关系这么好,他怎么从来没有跟咱们说过他有心脏病啊”
我扶着墙,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第二天中午,李洋的父母坐火车赶了过来,他的母亲看着自己儿子的遗体,跪在了地上,大声尖叫起来,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这让我想起何平手机上的鸡打鸣声音,有可能所有的鸡都是上辈子失去儿子之后转世而来的,我这样想。
李洋的父亲在询问完医生后,走到我们面前,我不知道他们在接到这个噩耗之后,是如何在火车上度过时间的,他一脸悲痛,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把洋洋送到医院,洋洋的病我们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是谢谢你们”
我说“叔叔,我们也很难过,但您跟阿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李洋的父母把他火化后装在一个盒子里带回了家,我们回到了学校,校领导找我们谈了几次话,警告我们一定不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有人问起,要说李洋是死在自己家里,要是说漏了嘴,我们的毕业证就没有了。
那只鸡被我们扔进了垃圾箱,胖子把鸡用力往箱子的深处塞,再把其他的垃圾覆盖到上面,我把相机里的SD卡拆出来,扔进了学校的池塘里。
随后何平开始酗酒,极力让自己每天处于半清醒状态,晚上喝多时,何平会抡着酒瓶顺着楼道的墙壁一路划过去,再划过来,我开始在不同的地方发现睡着了的何平,有时是在楼道,有时是在厕所,还有时是在床下。
胖子则是每天跑步,早上跑,晚上跑,中午也跑,我从来没见到他吃东西,有天早上我到操场,远远的看到他跑步摔了一跤,他立即架起胳膊做起了俯卧撑,于是,两个月后胖子从一百九十斤变成了一百四十斤。
他们都找到了彼此逃避的方式,而我只能整天对着一面墙,什么也做不了,何平的酒量开始越来越大,身材也渐渐走样,喝酒变得很难满足他想要的状态,他开始折磨我们俩,他醉酒后咒骂我们是垃圾,废物,企图能从我俩身上找到一点回馈,可我们才不会犯傻,满足他的宣泄,起码从我身上不会。
我夹杂在一个日渐消瘦一个日渐肥胖的舍友中间,什么也做不了,终于,在一天深夜里,胖子虚弱的躺在床上,我走到他床前对他说“我想好了,我要考研”胖子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夹杂着嘲笑跟绝望,他对着天花板开始歇斯底里的狂笑,楼道里传来何平拿酒瓶划过墙壁的声音,第二天,我搬离了宿舍。
我想,关于那只鸡的秘密,一定已经腐烂了,但不管怎么腐烂,在多深的地方腐烂,它还是存在,我们只能逃避,否则,就会跟这只鸡一起腐烂。
饺子端上来了,何平的酒已经喝掉了三分之二,我埋头吃着饺子,饭馆里陆续进来了几批食客,大多是附近的民工,身上落满了白色的石灰泥点,他们热切地交谈着今天能挣多少钱,谁的老婆更好看,屋子里逐渐热闹起来。
我透过饭馆的窗户看到马路的斜对面,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堆满了青色的橘子,我用筷子在何平眼前扫了扫。
我问“是他吗?”
何平朝我看的方向用力的看了几眼,咧嘴笑了起来,“对,就那个傻逼”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我走到三轮车前。
我问“橘子多少钱”
他说“十块钱三斤”递给了我一个塑料袋。
我看着这些青色的橘子,它们漂亮极了,就像“欢迎回家”,就像那一扇扇生锈的门,我装满了整整一兜子,我递给他,他拿到秤上,弯腰看了一眼,说“二十七”
我转身掏出了钱包,抽出三张十块,又抽出一张一百块,我把一百块叠了几下夹杂在三张十块里,转身递给了他,我埋头继续看着橘子。
我用余光看到他拿钱的手迟疑了一下,随即飞快的把钱塞进了钱包里,他一定发现了那张一百块。
他递给我橘子跟三块钱,我说“谢谢” 他僵硬地笑了笑。
我提着橘子朝饺子馆走去,云像锅巴一样向房屋压过来,天空的颜色像死了一个月的猫一样。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何平看着我提回来的橘子冲我喊“你他妈自己吃的了这么多吗”
他把酒瓶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屋子里乱哄哄的,我看着窗外。
我说“interesting”
何平打了一个酒嗝儿,皱着眉头问我“啥意思?”
我说“有趣的”
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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