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5.我可以教你
5.我可以教你
孟老师看出他的疑问，摇了摇头说：“真不会呀小乔。我学的是西洋乐，对戏曲是一窍不通。要说弹钢琴拉提琴唱歌跳舞，我都能对付，但就是不会唱戏。样板戏是京剧，我唱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怪声怪气的连我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在课堂上去教学生，太丢人了！唉，别说你不信，他们都不信，硬说我思想有问题，对样板戏有抵触。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孟老师这么解释，乔玉良有点理解了她的意思。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孟老师那么为难，想必是真的。于是他考虑了一下，开口说道：“孟老师，你要是真不会，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你会唱样板戏啊？”
孟老师这问题问的，显得有点幼稚可笑。
乔玉良倒没见怪，他解释说：“样板戏全民普及，人人都唱，镇上那些没上学的小孩都能张口来几句。所以说没有会不会，只是水平不一样。你是音乐老师，习惯按专业水准要求自己，觉得唱京剧不对路，就说不会唱，等于给自己设了个槛。你们学西洋乐的功底好，唱样板戏不是个难事。而且样板戏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本身就结合了很多西洋的东西。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就不用说了，就是京剧样板戏也加入了大量的现代音乐，采用西洋乐器配合伴奏，现在还出来了钢琴伴唱《红灯记》，交响音乐《沙家浜》，虽然听起来有点怪。总地来说，样板戏经过改造，唱段也有些接近于唱歌。”
说起样板戏，乔玉良打开了话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说得有条有理，浅显易懂，很有说服力。孟老师通过上次买鸡蛋认识乔玉良，印象中这个知青就是个单纯朴实的小青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么多东西，而且讲起道理来有几分超过他年龄的成熟老练，跟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有点刮目相看。
不过孟老师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轻易表示佩服，她不无挑战意味地问：
“那你唱样板戏水平怎么样啊？”
乔玉良沉吟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他想与其夸夸其谈，不如来个现场表演，事实胜于雄辩嘛。于是他拿杯子喝了两口水，先酝酿酝酿情绪。然后站起身来，摆开架势，当场来了段样板戏清唱。
乔玉良唱的是“朝霞”，《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正规的名称叫《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
“朝霞啊啊啊——映呐在唉——阳澄——湖啊上——昂——昂——昂——昂——昂——，芦花放——稻谷香昂——岸呐柳偶偶——偶偶偶偶偶——成行昂昂——……“
虽然没有乐器伴奏，乔玉良也没有放开声音充分发挥，但他连唱带哼过门，自己打着板眼，辅以眼神动作，脚下还走着台步，那唱腔那招式，果然出手不凡，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功夫。
孟老师虽然不会唱京剧，但她毕竟学音乐专业，欣赏力还是有的，乔玉良的演唱让她心悦诚服。这一段唱完，孟老师热烈鼓掌，强烈要求再来两段。
再来两段就再来两段，乔玉良也不推辞。既然开了头，索性就放开了唱。之后两段乔玉良越唱越顺，一段比一段出彩。孟老师由衷地赞叹：“小乔啊，你这可不是一般的水平啊，我真没有听过比你唱得更好的，跟广播里放的样板戏都有一比啊！“
乔玉良被夸得有点消受不了，他挠挠头，坐下来喝水。
“你是跟谁学过的吧？“孟老师问。
乔玉良点头：“小时候，我爸爸教过我。“
“哦……“孟老师若有所思，”他是唱京剧的？“
“不是。“乔玉良摇摇头，”他是文化馆的馆长。不过他喜欢京剧，总说京剧是国粹，经常带我们全家人去京剧院看戏。他认为我是个苗子，有空就教我。特别是寒暑假，他按部就班来培训，吊嗓子，练气息，教唱念做打，讲京剧流派表演程式。我们家里有个电唱机，他买了不少京剧唱片，没事就放给我听，让我跟着学。家里来了客人，也都要让我出来表演两段，显摆显摆，给他长脸。
“其实我不喜欢京剧，不想学。小时候那么做，是为了讨好我爸爸。他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唱了。说实在话孟老师，我对样板戏也不喜欢。以前大队宣传队搞文娱演出，慰问军属烈属，为了图表现，我也去参加。后来他们排样板戏节目，我就不去了。听到京剧，我就想起我爸爸的事情。不过再说不喜欢样板戏，也抵不住它老往耳朵里灌。我毕竟学过京剧，声腔板式都熟，不喜欢也都听会了。“
“你爸爸怎么去世的？是生病吗？“
“不是，他是自杀的，他自绝于人民。“
孟老师骇然：“为什么自杀？“
“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就成了黑帮份子，被戴高帽子批斗游街，脸都打肿了。他受不了，在家哭鼻子。后来又查出历史问题，说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有敌特嫌疑。革命群众来抄家，没收了电唱机，还要他交发报机。他交不出来发报机，他们就在家里到处挖，把地底下的水都挖出来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他是在单位自杀的，吊在文工团的服装仓库里头。那时我还小，没敢去看。“
“你爸爸交不出发报机，会不会是被冤枉了？运动中有很多被冤枉的人。“孟老师提出疑问，
“大人那些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他一死，就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们全家人都跟着背上了黑锅。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思想觉悟的啊，一开始就积极主动跟他划清界线。我妈和他离婚，我参加过他的批斗会。我批判他的滔天罪行，揭发他让我学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黑戏，用封资修腐蚀毒害革命下一代，用心何其毒也。可是这些都没有用，到头来他是一走了之，我们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子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说到这里，乔玉良摇了摇头，沉默了下来。孟老师递给他水杯，他接过去也没有喝。他突然感觉有些奇怪，自己平时最忌讳跟人提到家里的事情，今天跟孟老师却毫无顾忌，什么都说了。他感觉有些累，同时又觉得特别痛快，好像积压在心里多年的东西终于倾吐了出来，胸口不那么堵了。
但他又有点后悔，跟孟老师不过是刚认识，似乎不该什么都给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