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奇思妙想

回归

2020-04-21  本文已影响0人  霜洚

那时候,年轻人回到故乡。他的头顶悬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他的身形先是十分巨大:他身披一穹的霞光,昂着头,高傲得宛若一位下凡的神明;然后,他渐渐地,渐渐地缩小了,仿佛归乡的游子逐步脱下盛装,他一点一点地褪下风与长在背上的青苔,重新变回了那个由血肉铸成的凡人——微小如草芥的希冀,低弱如尘埃的叹息。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回到了故乡。

在他们家远行的人当中,他是头一个回来的。不仅如此,他还为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他带回群山的足迹、沙漠的遗雪与大海的鸣泣。在问候过所有出来迎接他的人之后,年轻人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神情有些失落:“请问,从前的那位管风琴师是离开了吗?如果不是,我又该在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他啊,”人群中传来一阵唏嘘,“他早就搬出镇子了。他现在就住在那座小山上,教堂旁边的木屋里。不过啊,他不愿意见人已经很久了,你就算过去,也肯定会被挡在外面的。”

人们软声劝他:“天快要黑了,今夜或许会有雨。你就别过去了,进镇子里坐坐吧。”

“不了,”年轻人谢过人们的好意,“我一定要过去。我有礼物要给他。”

年轻人终于爬上那座小山时,阴云沉甸甸地垂着。他敲了敲木屋的门。

“笃笃笃。”

没有人应。年轻人耐着性子再敲。

“笃笃。笃。”

还是没有人应。阒寂的黑暗笼罩了四周,年轻人不安起来。再敲最后一次,敲完这次就回镇子,他这么想着,抬起手。

“笃。笃。笃。”

但那扇门依旧紧紧闭着。一声惊雷划过天际,雨水带着独属于天空的温度,打湿了年轻人的头发、脸颊和衬衫,打湿了他的微笑,也打湿了黏附在他身上干燥的风尘。他很沮丧地收回手,准备离开。

夜色一片混浊。雨声轰然作响,狂风挟着劲草浪一般地翻腾;年轻人艰难地迈出步子。就在这时,门倏地开了。

他转身,屋内橙黄色的暖意朝他奔涌而来。

木屋的主人摸索着伸出手,一把将他拉进了方舟。

年轻人裹着一条毛巾,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壁炉旁边烤火。

“你是谁?”替他开门的人问道。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蓄着短短的胡子,神情漠然。

年轻人这才想起应该自我介绍。他说:“从前镇里有一位彩色玻璃工匠——他曾是你的朋友,记得吗?我是他的弟弟。”

“哦。然后呢?”

年轻人定了定神:“我小时候总是很黏他,而他又喜欢跟你待在一起;所以我也算是听着你演奏的管风琴长大的。正是那美妙的乐声给了我走出镇子的勇气,所以我这次回来,也给你带了礼物。”

也是那样的乐声让我最终回了故乡,年轻人悄悄地想着;如果能再听到一次就好了。

“不需要。雨停了你就走吧。”昔日的管风琴师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答道。

年轻人停下擦头发的手,有一瞬间迷惑起来;即使两者有着同样耀眼的金发,他仍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阴郁的男人和记忆里的青年联系起来。他曾经是多么快活啊。

“我不走。”年轻人也强硬起来,“除非你收下我的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彩色玻璃板,塞到管风琴师的手中。

“......有什么意义呢。”男人的声音低下去。他抬眼,直直地看向年轻人。

这时年轻人才发现,管风琴师的眼里,盛着一双白昼,一双比最深的夜还要暗淡的白昼——

他失明了。

之后,年轻人在镇里住下。他仍然常常去找那位管风琴师。刚开始他不出意料地吃了闭门羹,但他锲而不舍地去,一副横了心要把门敲开的模样,到最后,管风琴师也没再拒绝他了。

年轻人就在木屋旁的小教堂里,跟他讲自己旅途中的见闻。

他说,鲸是死去的山。鲸在世间四处游弋,浮浮沉沉过去千百年,在哪天潜游到某处,又活成一片山。沉寂的鲸身上长出花木,蓄起湖水,于是一代又一代的动物留在了这里,诞生,活着,然后死去。

他说,沙漠其实是朵巨大的玫瑰。它盛开在皑皑雪山的脚下,风从花蕊的地方起始,沙丘就一层一层地漾开,柔软的花瓣剧烈地颤动着,使这看起来像是一次爱抚,更像是一场劫掠。

他说,大海原本是无数透明的鸟,它们之间靠得太近,以至于无法分离,最终融为了一体。聚合的生命实在太沉重,于是它们从天空中跌落下来,成了海洋。除了风暴,没有什么能拆散这种伟大的联合。

年轻人不断地讲,不断地讲,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

管风琴师看起来并不是特别热心,但听得认真。在两人的相处间,年轻人也逐渐了解到,管风琴师正是为了保住这个小教堂,才搬出那个逐渐失去信仰的小镇,离群索居的。

管风琴师坐在阳光里的模样,总让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曾经彩色玻璃工匠和管风琴师共同装饰了这里,作为全镇唯一的教堂,这里也一度座无虚席。那段日子如炽如焰,如烧如灼,时光染上玻璃窗光怪陆离的色彩,人们的笑声清朗,来自天国的琴音浸在蜜糖般香甜粘腻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年轻人就这么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冬。他深深地沉醉其中,沉醉在那段寻找黄金国度的旅途当中。然而,就在圣诞节的前夕,年轻人发现自己的故事快要讲完了。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落幕的临近。

“今年的平安夜,跟我一起回镇上过吧。”年轻人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地板,说。

“不……我不回去。”管风琴师说。

“那好吧。”年轻人将目光缓慢地上抬。他的目光抬升,抬升,掠过空气里离奇的纹路与午后昏沉的光焰,最终停在那座端庄、静默的管风琴上。他讲起最后一个故事。

“我曾到过世界的边缘。”他说,“那里生活着这么一群人:他们通体透明,只不过背上有翅膀,掌心有星星。他们以极光为食,喝银河的水。他们有着世界上最漆黑最深邃的眼睛,每个人的眼里都养着一片被切割过的月亮;他们一生都在寻找他人眼里那片能跟自己契合的月亮。找到了,就双双死去,一个新的月亮生出来。”

“但我甚至无法拥有一片月亮。”管风琴师低声说。

“你错了。”年轻人极认真地对他说,“你的眼里的确没有月亮。那里只有一片丰腴到泛白的长夜,只有那样的长夜能孕育出月亮——世界上最完满的月亮。”

管风琴师愣住了。过了很久,他说:“谢谢你。”

“今年的圣诞节,跟我一起回镇上过吧。”年轻人仍是这么说,“如果我的哥哥在,他也会这么希望的。”

“……好。”

于是第二天,年轻人引着管风琴师下了山。镇里灯火通明,但安静得反常。

雪落到地上。

年轻人牵着他走了几十分钟,停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停下来?管风琴师挣开年轻人的手,径自向前走去。他伸手探着,走出松软的几步后,他的指尖传来干燥的触感。他移动着手指,树木的纹理在指腹下绽放。

镇里像这样的树就只有一棵:中央广场里那棵巨大的圣诞树。这里到了圣诞节一向是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却充斥着呜咽的风声。

年轻人抱歉地说:“我原以为这里会有很多人的。”

“没关系……是我不该回来的。”

管风琴师的声音垂落下去。他站在一圈一圈噤声的人群中央,温暖湿润的气流环绕在他的身周;他的声音垂落下去了。

他转身,人群窸窸窣窣地替他让出路,风盖过了所有的声响;他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管风琴师心中坚不可摧的某处终是动摇了,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嗡嗡地哀鸣。我做得还不够吗?我还不够坚定,不够虔诚吗?可这世上再也没有我的归宿了——

年轻人两步追了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他,轻声道:

“圣诞快乐。”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人群爆出积蓄了整年的欢喜,沉寂的开始歌唱,尘封的看见太阳,残疾的生出翅膀;所有的人都在欢笑、在叫喊、在用力地拥抱身边的人。

管风琴师被热哄哄的人群裹挟着前行,他在惊喜的失措间,仿佛看见镇里的灯火都在这股热情里上升了,它们越过山海和雪原,最终到达那夜空的深处,星空延绵。

“圣诞快乐!”

圣诞节后不久,管风琴师也搬回了镇上,替一户人家看杂货铺。他还是会间或地去山上的小教堂,但他与人们和解了,便不再坚持要留下这里。年轻人每次见到他,几乎都能看到他站在人群当中,像是褪去了某种特质般地,逐渐与这个庞大的生物融为一体,面目也有些模糊了。

在小教堂被拆除的前一天,年轻人走上山,与它道别。进门的时候,年轻人见到管风琴师独自坐在那扇空荡荡的窗下。于是年轻人坐到他身旁。

“我很抱歉,”年轻人说,“我不明白我究竟是怎么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仍然因为你回到镇上而感到难过。”

“没关系。其实我知道,你回来了,但你从未曾真正地回到人群中;你的心还在你的旅途上,帮助我只是你的又一次出游。而如今这段旅途也告一段落了,你当然会感到迷茫。”管风琴师说。

年轻人低下头:“对不起……但,我不明白,人的一生除了为信仰不断地踏上旅途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最终都出走了,我跟随他们的步伐,去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度。但如今我在这里——那么,究竟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

管风琴师沉吟一阵,说:“这样吧。”他从羊绒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年轻人送的玻璃板,“我相信,答案会在其中。你能想起你是如何得到它的吗?”

年轻人想了想,摇摇头:“抱歉,我去过太多的地方,实在记不住每个礼物的来源。为什么你觉得它会和答案有关?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

管风琴师用手指摩挲着那块玻璃板,缓缓地说:“你知道那扇缺失的彩色玻璃窗是你哥哥当初为了离开镇子,决然打破的吗?它和它对面的那扇窗是配套的,那扇窗上的图案是太阳,而这扇的原本是月亮——那种锋利而狭长的月亮。他们曾是你哥哥送我的礼物。”

他停下来。年轻人看向他手中的玻璃板。它的风格怎么看都与那扇巨大的太阳玻璃窗相对,只不过最中心的那块月亮,黄澄澄的,是一个完满的圆月。

“我弹首歌给你听吧。”最后管风琴师说,“这也曾是他最喜欢的歌;说不定这样能让你想起些什么。”

年轻人回来之后,一次都没有见过管风琴师碰琴;年轻人原以为他再也不会碰琴了。

小教堂里的那座管风琴被保养得极好。年轻人原本还担心失明会不会影响他的弹奏,在琴音出来的瞬间年轻人也懂得了,那段旋律萦绕在管风琴师的胸口,几年来一直不断被把玩、擦拭,以至于它们的光泽都已经溶进了他的血液,此时又透过他的皮肤和头发散发出来。

年轻人沉浸在赤足的天使在雪地上留下的辽远足音当中,仿佛还走在通往世界尽头的路上。

年轻人想起他旅途的终点。那里有座沉没了的岛屿,每隔几个世纪才会上浮一次。年轻人踏上那座岛。古老的残垣上布满霉斑,雕像东倒西歪,细节难辨。他走进一座尚还完好的建筑。青藤攀附在模糊的壁画上,天光从裂隙间照进来,一片翠绿。他踩过及踝的的积水。轻波荡漾,一个失落的文明在倒影中沉睡着。

他走上一级一级的阶梯。那些阶梯通向一个平台,斑驳的石板上映着疏朗的光。平台的尽头是一张古旧的雕花王座。

一阵风过,光影流转。年轻人定睛看去,见王座上坐着一个人。那人闭着双眼,五官沉在发丝与建筑的阴影当中,尘埃在他头上飘浮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

年轻人停下脚步。王座上的人睁开眼,抬起头看他。那人正是他的哥哥。

那个人见到年轻人,便露出一个笑容,眼中的了然仿佛又一个未来被完成;他走下他的王座——走向他的弟弟。他在年轻人的身前几步停下,郑重地用双手递出一块玻璃板,像是末世的国王递出他最后的权杖。

“把这个带回去,带给我在镇上的朋友吧。”他说。

“回去?回镇子?那你呢,你不回去吗?”年轻人急忙问道。

昔日的彩色玻璃工匠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你经过的所有地方,我都去过。

“那里的群山是活着的鲸鱼,它们的灵魂生于大海,因此群山带着前世的朦胧记忆,每年冬季都浩浩荡荡地向着海洋迁徙,势不可挡。

“那里的沙漠是朵狂暴的玫瑰,数不胜数的沙粒蓄势千年只为了有朝一日的绽放,花瓣层层叠叠攻城略地,只为了夺回被雪原侵占的旧时故土。

“那里的大海是片坠落的鸟群,每每有风暴腾起,数以千计的无色的鸟便不顾一切地冲向天空,冲向它们曾经的家园。它们的鸣叫甚至能盖过风浪的咆哮,震耳欲聋。

“但是,我亲爱的弟弟啊——”

他的叹息像是一个转折,整座废墟都随之暗淡下去,沉进夜里。年轻人刚才就注意到他哥哥身后有一双巨大而洁白的翅膀,而那双翅膀此时此刻却在腐坏、凋零,那具无头的身躯倒了下去。

年轻人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正捧着一个悲伤的头颅;它颈脖处的切口平滑规整。那头颅庄重而美丽,那头颅发出同样庄重而美丽的咏叹——

“亲爱的弟弟啊,”它说,“我亲爱的弟弟;这世上没有黄金国度。”

“这世上没有黄金国度。”年轻人兀自说着,哭了起来。

最后一声琴音消散在空气里,彩色的破碎光芒仍在嗡嗡作响。在年轻人的眼前,在那扇缺失的窗间,一道饱实的金光径直涌进了这块小小的神圣之地。

他瞪大眼,喊出的声音里还带着泪:“你看到了吗?”

话一出口,年轻人便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竟忘记管风琴师早已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他慌慌张张地看过去,却看见坐在琴凳上的人浸在那道灼热的光芒中,闭着眼,似乎全身上下都流溢着如梦似幻的甜熟往昔。

“我看到了。”管风琴师微微一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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