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乡村
在我心里,一直保留着一个完整的乡村模样。
从我记事起,每天早晨天一亮,甚至天还没亮,乡村就醒来了。
醒来的乡村,发出自己的声音,或是高一低一声的鸡鸣,或是长一声短一声的狗叫,要么就是不知从哪棵树上漏出的“叽叽啾啾”的鸟鸣声。
清晨的乡村是热闹的,充斥着各种声音;清晨的乡村也是宁静的,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经常在早晨上学之前去菜园摘菜。我家的菜园在一个山谷里,我们那里是一片丘陵地带,地势高低起伏,有很多山谷。
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山谷,早晨的山谷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偶尔有一点声音也让人吓一跳。
山谷里一排整齐的菜地,有一口浇菜的水井,以前常见父亲从井里打了水,母亲清理着水渠,清凉的井水顺着水渠流到我家的菜地里,渗进干渴的菜地,滋养土地上的蔬菜。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在小村度过,从十七岁开始,我才离家到外面读书,从那以后回家次数就逐年减少。
我时常会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童年少年时代,无比眷恋那段乡村生活记忆,有时候我甚至会懊悔:如果我当年不出去,也许就不会失去我的家园了。
我们的小村掩映在一片绿色中,好像在自然的大背景中开辟出一方舞台,乡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演绎着一代代生生死死、哭哭笑笑的故事。
小村里都是世代居住的村民,他们生下来就在这里生活,然后结婚生子,一代代继续在这方不算太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因为几代人住在这里,谁跟谁都沾点亲带点故,很多都是亲戚或本家,拉起关系来能扯到上面几代。小村人就像大树盘根错节的支脉,靠着小村这棵大树聚集在一起。
土地,是小村的灵魂,对土地的热爱,是小村人最原始最质朴的感情。
以我的父亲为例,他原本已经跳出农门,吃上了公家饭,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但他却离不开土地,工作之余最喜欢到田里劳作。
本来他有机会离开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因为他放不下土地,经历一番辗转后,他还是留在了小村,这下可以心安理得守着土地了。
老一代的小村人都深深爱着土地,像我父母以及更老一些的老辈人,他们把耕种土地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做,他们心里有一本日历,什么时候该种什么作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绝对含糊不得。
他们像对孩子一样甚至比对孩子更有耐心地侍弄着土地和庄稼,播种、除草、施肥、翻土、浇水、收割…… 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年年如是。
夏天,每天天没亮就有人在田里干活了,说是趁着凉快好干活,农忙的时候还有人送饭到地头。烈日炎炎的盛夏,也阻挡不了人们收割的热情。
他们把汗水洒在这片土地上,也把勤劳和智慧播种在这片土地上。阳光下一粒粒散发着香味的麦粒,墙头上一摞摞金字塔样的玉米,就是他们一年到头的最大收获,是他们生活下去的底气:只要家里有粮,心里就不怕。
他们是被饿怕的一代人,不止一次听父母说起六零年代的饥饿经历,不知多少人因饿而死,为了填饱肚皮连树皮都成了好东西。
回忆那些饥饿的遭遇,看看现在的生活,母亲和父亲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现在不愁吃喝的生活他们已经十分知足了。
尽管一年下来,除了全家人的吃喝,剩不下来几个钱,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辛勤劳作着。在他们心里,这就是自己的天职,似乎他们生下来就为了耕种土地,因为他们是土地的儿女。
那时候在人们心里最大的罪恶就是懒惰,谁家要是有人不干活荒了庄稼是罪大恶极的事。
勤劳,被小村人视为最重要的美德,一个人只要勤劳了,其他缺点都可以被原谅。一个不勤劳的人,即使再聪明也被人嫌弃。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们很小就开始和父母下地干活,虽然重活累活还是父母来做,但是帮着拔拔草,播播种,捡捡麦穗,剥剥玉米这些活儿,还是能做的。
我很庆幸我有过这样的经历,相比现在稼穑不分的孩子,我们不仅懂得父母的辛苦,也理解他们对土地的感情,并一样爱着那些带给我们希望与力量的庄稼。
气候宜人的季节,跟着母亲到田里去简直是一种游戏。
田地都在村外的山坡上,我们说笑着迈过清澈的小溪,穿越幽静清凉的山谷,爬上一道道长满小草的山坡,林间小路上曾留下我的歌声和母亲的笑声。
我熟悉那一条条用脚走出来的林间小路,我记得沿路哪里有好吃的酸枣,我喜欢和母亲纵身一跃爬上道道山坡——那一刻感觉自己是会飞檐走壁的女侠,也曾经幻想着幽深的山谷里有什么神仙妖怪。
只是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就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
当然,农家生活不是田园牧歌,辛苦和劳累是必不可少的。庄稼收获的季节里,为了抢收经常要起早贪黑,需要和大人一样在烈日下暴晒,收玉米的时候经常被玉米叶子割伤,晚上打着瞌睡还在剥玉米……
因为这些辛苦,当年下了很大决心:一定要跳出农门,这样的生活太辛苦了。
可是等到摆脱了那种劳作,却开始怀念当时的生活,怀念洋溢在田间地头的其乐融融,怀念人与人之间简单的快乐,怀念辛苦劳作后疲倦的满足。
长大后离小村越来越远,但是身体里总有一根线被牵在小村,无论飞多远都会被拉回来,一棵树无论枝丫长得多高多远,根依然埋在那里。
曾经以为,只要我回来,小村就不会离开,家园就一直在那里,长长久久地守候着我,像母亲一样。
然而,无论我们是否喜欢,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接受。
母亲走后,每次回家都是行色匆匆,更没有时间去周围转转。上次回去看着时间还早,就在小侄的陪伴下四处走走。其实我一直想四下去看看,第一想看的就是小河。
小河在我心里是故乡的象征,在河边长大的我有很多关于童年的美好回忆。
原本从我家一出门,下一道坡就到了小河,所以感觉小河就在门前。
除了门前这条路,还有很多条小路通往小河,大人们沿着小路到河边洗衣服,我们常在通往小河的路边玩耍、摘野果子。那时的小河,充满了大人孩子的笑声。
记得上次回家从高处望下去,小河对岸种满了青青的白杨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河边看看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近在咫尺的小河现在却可望不可即,原先通往小河的条条小路都消失了,我们绕了很远才找到一条通往河边的道路。
在寻找道路的过程中,我悲哀地发现:不止通往小河的道路,很多条原先熟悉的小路都消失了。
原先平整的地面现在长满了荒草,没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如果不是附近大片绿色的玉米地,我几乎以为我们置身一片荒郊野地。
曾经,我和姐姐母亲去往田里经过无数遍的林间小路,如今都成了荒草萋萋,没有痕迹显示那里曾经有过道路。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才能到达田地,以前都是条条小道通田地,而现在路的消失,意味着很久没有人去田里劳作了。
听小侄说,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过节也不回来。
记得以前,村里人不管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农忙收割季节请假也会回来的。如今呢?即使庄稼都成熟了也没人回来,这片土地就像被遗弃的孩子,早已被在外打工的人遗忘了。
在家种一年地不如在外面打工一个月的收入,如今的村里人都学聪明了,谁也不愿再像上辈人那样守着一块并不肥沃的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们的眼睛被花花绿绿的城市生活所吸引,早已经不习惯乡村的宁静寂寞。远离土地的他们,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农村人,小村已经成了驿站,过年时候回来歇歇脚的地方,不再是家园。
看着眼前的一片荒芜,我有种预感:因为人类的遗弃,不远的将来,小村恐怕会被自然吞没,像从来没有过村庄一样。
终于在绕了一大圈,从一片荒草中踏出一条道路,才来到了河边。
我的小河,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小河,现在被一道冰冷的钢丝网隔开了,我甚至不能像过去那样把脚伸进河水里,不能用手掬起一捧水来,只能隔着铁丝网遥望。
小河不再清澈,也不再流淌,河面上飘着大团的脏东西和白色泡沫,像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女子,找不到一点当初的清纯模样。又好像一个失去了生命的孩子,徒有身体没有灵魂,我似乎听到了孩子般的呜咽。那是小河的哀声吗?
河这边,是新修的宽阔的柏油路,据说这里将会被建成一个旅游景区,小河也是景观的一部分。将来会有很多人开车来这里游玩,看看人造的乡间风景,留下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
可是,这样的景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小河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这里变得如此陌生。我再也不愿逗留,匆匆就离开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田园不再,该归往何处?只能在梦中寻觅了。
202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