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亲人
清明时节忆亲人
不肯出嫁的小姑婆
顾 冰
抄近点说吧。我舅公的父亲，是独子，入赘芙蓉羊田坝。岳父小儿科医生，尤其擅长推拿。在当时，算得上是富贵殷实人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执意回自己的家。其岳父倒也开明，在他本村汤白荡给他造了二间楼屋，又将独生女，一起送回。
舅公的父亲得到岳父真传，也成了远近有名的儿科医生，而且，医德高尚，有的求医者囊中羞涩，少收或不收，有时，一个南瓜，几棵青菜，也可作为医资。那些病人家属，很是感激，因此，逄年过节，家中馈赠的东西，不计其数。而这些东西，最终又挥散给亲眷邻舍，所以，人缘极好。
舅公辈上，姊妹三个，舅公，老大，名菊生，字仁林。下肩，二个妹子，大的叫慕珍，小的叫继珍。本篇，追忆的是继珍，即我的小姑婆。
小姑婆人漂亮，能干。但婚姻不幸。那个时代，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男女，自己是不能作主的，而且，婚前，大多连面都见不上，人好人坏，是俊是丑，听天由命。但小姑婆性子刚烈，决不轻易任命运摆布。她听人说，男方品行不端，誓死不从。眼看她绝食抗命，性命不保，父母也只好作罢。从此，她坚决不嫁，孑然独身，苦渡光阴。她先是在娘家住，后来，在邻村李象桥大姑婆家的一间小屋里，单独生话。
从我记事起，小姑婆四十多岁了。她把我家当女儿家跑，一住，少不了十天半月，后来，因为有病，就长期住在我家。
她来的时候，大多划着小船。一次，我随她和母亲，从舅婆家回家。时值初秋，河面上长满菱角，小船划过，她摘了几个嫩菱，剥了皮塞进我的小嘴，那脆甜的滋味，仿佛还在唇齿之间。在无人的地方，她放声唱起了《小小无锡景》，想不到，她的嗓音那么甜，唱得那么好。但岸上一有行人，她便立刻停住，吐出舌头，做个鬼脸，调皮得像个孩子。后来，我才懂得，在当时，唱歌，被人们视为风流之事，对于像小姑婆这样的老姑娘，是万万不可沾边的。但她内心，却充满着对生活的强烈追求和热情，然而，这种追求和热情，她只能压抑着，隐藏着，消泯着。
她从年轻时，就吃素。是因为她姐姐说，自己前世作了孽，所以这辈子会很苦，要想有个好的来世，就要早修苦修，而吃素念佛，就是最好的赎救。她听了姐姐的话，认定命中注定，唯有如此，才能消除罪愆。那时，很穷，没什么好吃的，加上她又吃的素，所以，食物就更加贫乏。有时，母亲去买块豆腐，就算是上等美食，母亲多放几滴油，在饭锅上蒸蒸，端到饭桌上，她决不独享，非要大家一块吃。
有几回，母亲抓二把赤豆装进煨罐，放在灶堂里，利用柴禾的余火，将赤豆焐烂。每次，她都把我悄悄拉到灶下，一口一口喂我，(我吃得多，她吃得少。)还嘱咐我，别让我亲娘(奶奶)知道，免得滋生口舌。
几乎每天，她都带我去挖一种叫不上名的草，回来煮汤喝。母亲说，小姑婆得了一种病，很是痛苦。
小时候，我经常头痛，小姑婆每天给我推拿，她手法既柔和，又有力，推着推着，我就沉入甜蜜的梦乡。她说，是偷看她父亲看会的(因为传男不传女，她没能子承父业)。在她头痛的时候，我也学着给她推，每当这时，她紧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夸我长大了准能成为推拿师。
后来，小姑婆终于沉疴不起。她生的是耳疔，极疼。但她即便痛得浑身是汗，衣裳湿透，也不哼一声。实在痛的厉害，她就嘴里咬着毛巾，当毛巾从嘴里拿出来，上面，竟然咬了个窟窿。从三河口汪国元医生那儿，配的几片止痛片，全都吃了，也不顶事。我想，这终究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没有自己的孩子，假如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丈夫子女面前，会连呻吟都不呻吟一声吗？
在那些日子里，他一连几天在赶制一件衣裳，旗袍，紫萝兰颜色。做好以后，叠得板板正正，放在床头。嘱咐我母亲，到时，就给她穿这件旗袍。至于到时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可母亲懂，她噙着眼泪点了点头。
有人说，江阴璜土有医生专看此病。母亲随即领她去看。那天，下着大雨，金陵哥拉牵，母亲划船，我给小姑婆举着伞，冷雨无情地敲打着小船，我感到一阵阵寒颤。我问小姑婆，你冷吗？她嘴唇吃力地噏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声音:不冷。
小姑婆到底身体冷了。她每天和桂芬姐睡。从璜土回来第二天半夜，桂芬姐说，小姑婆身上怎会这么冷？母亲一惊，慌忙点灯察看，小姑婆已气息幽微。一连大声呼喊，已无丝毫回应。
终于等到天亮，母亲把她背到小船上，她的腿已僵硬，不能弯曲。小船划到半路石堰，母亲突然嚎啕大哭。小姑婆等不及回到芙蓉一一她49年前出生的地方，她曾经憧憬幸福人生的地方，她抗婚绝食的地方，她凄清地渡过多少个寒夜的地方，毫无眷恋地走了。
入殓的时候，我泫然而泣，揪住她的那件紫萝兰色旗袍，不让她进棺材，被大姑婆拽开。大姑婆信佛，她和颜悦声地说，不能哭，不然，你的小姑婆，就不能上天堂了。我止住了哭，我想让小姑婆到天堂去。可天堂是什么样呢？我猜想，那里一定充满阳光，铺满鲜花，那里的年轻小伙，一定个个优秀，父母也不会逼婚，小姑婆再不会绝食抗命。那里一定没有世俗的眼光，小姑婆不用顾忌，可一展甜喉，大大方方地唱《小小无锡景》。那里一定物产丰富，生活优裕，小姑婆想吃豆腐就有豆腐。那里的医生一定医术高明，小姑婆不再因病魔折磨而倍受痛苦。一定，一定！
(我为每个故去的亲人，都写了一段文字，以作缅怀。此篇为系列回忆文章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