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玉花钿钗
文 | 典典的蟹妈
(一)
雨下了一夜,我倚在窗前,望着檐前的杏花树上滴滴答答,像落泪。洁白的杏花瓣上涤净了浮尘,在阳光下愈发动人。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我裹紧身上的斗篷,走到游廊前,拔下头上的玉花钿钗,迎着阳光看去,黄金钗上的玉花片晶莹剔透,金丝细缕作花心,当中一粒玛瑙,鲜红如血。
我是二月杏花开时出生,小字杏雪,父母待我如掌上明珠。今日所持玉花钿钗,是父母为我收下的聘礼之一,下月我要嫁与北海郡守之子田仪,一个我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这支玉花钿钗,据说是他们府上的传家之宝。生为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全由不得我来选择。父亲乃本地织业商贾,前日营陵置货尚未归来。我知他常与北海郡守府上有生意往来,但不知他如何与郡守老爷攀上了这门亲事。
母亲和丫鬟们在别院为我准备嫁衣,我独自溜到这后花园游廊中漫步,忽觉森森寒意透过衣衫,后花园中,树木刚刚发芽,尚无生机,只有杏花盛开如雪。此时风吹花树摇动,我有些恍惚眩晕,但见花间飞过两只斗大的玉色蝴蝶,绕着我手中的玉花钿钗,翩然飞舞。我身上寒意加剧,似有一股压迫的力量让我不能呼吸,我大声呼唤来人,却喊不出声音。我歪倒在游廊栏杆靠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深夜,我穿过一间垂花门楼,踏着石板甬路,走入一座粉壁小楼。楼内幽暗,木制楼梯上红漆剥落。我爬上楼梯,只听得楼梯尽头的内厅里,传来一个男人的怒斥和一个女人的哭诉。
“贱人,竟敢私通外人,败我门风!还把传家之宝转赠与他,辜负了我平日里对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郎君,你不可听他人胡言乱语,污我名声!我只是托表兄将钿钗送至珠宝铺修缮,并无相赠一说。”
“不必在此狡辩,他携带钿钗潜逃,被我派人拿住,我已命人打断他的双腿,夺回钿钗。从此之后,他再也无法到我府上与你会面。”
“郎君,你不问青红皂白,竟下此毒手,不是君子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可见你和他关系非同一般!从今往后,你就在此闭门思过吧,余生再也不要下楼。”
男子说完,愤然而出。他面容刚毅,剑眉如飞,他从楼梯尽头往下走,我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与他撞个满怀。不料他竟看不见我,视我的身躯如若无物,从中昂然穿过,毫无察觉。我方才发现,我竟如鬼魅一般闯入此地。我大惊,用力呼喊,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他根本听不见。我走上楼去,却见那个女子正扑倒在床,哀哀痛哭,泪水湿透锦被。我上前与她说话,她茫然无闻。
她哭了很久,直哭到夜色隐去,天色变白。她起身换上一身华服,坐到镜前梳妆打扮。妆成后,如同一个新嫁娘。我听见她喃喃自语:
“郎君,你我夫妻多年,你竟信不过我,我唯有以死来证明我的清白。”
她踩着花梨木椅,将手中白绫搭到梁上的时候,我惊愕不已,伸手去拉她,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我眼睁睁见她将头伸入系成死结的白绫,耳边听得花梨木椅当啷一声倒地……周围景物飞速模糊晃动,我急急望向窗外,雪白的杏花忽忽落了一地,枝头嫩芽匆匆长出绿叶,生成青杏;青杏变红,落到地上;枝上又生新芽。一愣神之间,窗外已是花开花落六遍。我想起厅内的女子,再回头看时,她已化作一具白骨。
我一头冷汗醒来,却见自身仍倚坐于游廊靠椅。此时,后花园内杏花依旧盛开如雪,我手中所持玉花钿钗仍在,只是两只玉色蝴蝶已无踪迹。
(二)
出嫁的日子到来了,我坐在轿内,披着红盖头,听着轿外吹吹打打,心中惴惴不安。我穿着母亲为我缝制的红嫁衣,鬓间插着玉花钿钗,心神不宁。自从那日后花园内做过那样一个梦,我时时感到寒气森森刺骨,似乎随时要夺走我的魂魄。
洞房内,新郎掀开了我的红盖头。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田仪,正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个男人!面容刚毅,剑眉如飞。我如见鬼魅,浑身颤抖,我尖叫着躲避,在洞房中惊慌奔跑,撞翻了一只燃烧的红蜡烛。他追上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大声呼喊来人燃起安神香。青烟袅袅中,我心神放松,渐渐入梦。
也是出嫁的日子,我看到那个女子身穿红嫁衣,披上红盖头,走入花轿……田仪牵着她的手,走入洞房,掀开她的红盖头,摘下她满头珠翠和鬓间的玉花钿钗,为她宽衣解带,她一脸娇羞……
听到有人呼喊“杏雪醒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夫君田仪,他正在叫我的名字,目光焦灼。蓦然间,我看到他背后,有个白色身影在晃动,是她!她手持白绫,款款走上前来,在我耳边低声细语,令我头晕目眩,周身发冷。她忽又闪身于田仪身后,我方能开口求救。
我浑身颤抖,失声惊叫:“有鬼!夫君救我!”
田仪诧异,四处张望:“鬼在哪里?”
我往他身后一指,却见那白色身影已然隐去。我哆嗦着向他描述了鬼的长相,田仪突然脸色惨白,颓然坐下,又站起来,冲出门外,对着黑暗的夜空,叫道:
“素云,是我错怪了你!六年了,你始终不曾饶恕于我!让我生不如死!你为何不在我面前现身,让我当面向你赎罪?我的命,你随时拿去,不可伤害无辜。杏雪,她与此事无关!”
我恍然大悟,原来,梦中所见,并非无中生有。
我在洞房花烛夜,听我的夫君田仪讲述了他和素云的前尘往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他和她走到一起,顺遂得令神仙嫉妒。没错,天妒良缘。某日,她晨起梳妆时弄断了玉花钿钗上的一片金叶子,她怕他看到责怪她。她的表兄前来府上拜访时,她让他帮她带出府中,悄悄修好再送回。不料,表兄见财起意,携宝逃走。此后,府内流言蜚语漫天,他也信了。
“这些都是在素云死后,我仔细审问府内仆人和她表兄所知。可惜太晚了!没想到,素云竟是如此刚烈心性,在我一句气话之下,自缢身亡。我后悔莫及,自此之后,我的心也随她而去。我纵情声色犬马,试图忘掉她。父亲见我痴狂欲疯,这才命我另娶新人,也就是你,杏雪。过去六年,我每日在她灵牌前祷告,求她现身让我见一面,她始终不肯。她宁可给你托梦,在你的面前出现,也不肯给我机会。”
“夫君果真想见她一面吗?我自有办法。”我想起了常年游走营陵地界的父亲,他曾告诉我,营陵有一个神奇道人,有办法让未亡人与死者相见。田仪如若见到素云,求得饶恕,从此与我开始新的生活,也未尝不可。我把此事告诉了田仪。
“此事可当真?”田仪大喜过望,他恨不得马上找来那位营陵道人,“此事万万不可让老爷夫人知道。我要见素云一面,求她宽恕。放过我,也放过你。即使再死也无憾。”
(三)
营陵道人秘密来到府上那天,是个深夜。田仪引他步入内厅,我端坐于在屏风后面,见他面容干枯黑瘦,目光炯炯,身背一个黑布口袋,手拎一个大红色漆皮鼓。他进入内厅,扫了一眼案几上摆放的牌位和香炉,炉内青烟袅袅升起。
“都准备停妥了吗?”他沉着脸问了一句,田仪应声。
见田仪点头同意,道人从黑布口袋中摸出三块青砖,摆在地上,两竖一横,成门廊状。尔后,道人念念有词。但见,三块青砖突然暴长,化作一座青砖砌成的黑漆大门,竖在厅中。道士手持拂尘一甩,大门顿开一缝,仅容一人通过。
田仪惊呆,不知所措。道人用手一推他的后背,说:
“进去吧,她就在里面。记住,听到我的鼓声,速速返回,不得有误!”
看着田仪默默走进那个黑漆大门,我在屏风后面坐不住,心下惊惧不安。我担心他一去不复返,怕是把他害了。此时,道人盘膝而坐,念念有词。他面前摆着漆皮鼓和鼓槌,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更加让人心神不宁。
我侧耳倾听,但听得门内有啼哭声、诉说声,声声入耳,有田仪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女子的声音,与我梦中所闻一模一样。我不知道,通过营陵道人让他们相见,是福?还是祸?至少,我已问心无愧。我摩挲着手中的玉花钿钗,想找到那片金叶子的断裂之处,寻摸半天,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咚,咚,咚……”鼓声突然响起,一下一下,像敲打在我心上。
我看见道人手持鼓槌,敲打着在面前的漆皮鼓。击鼓余音绕梁,在空中盘旋如魅。他们分别的时间到了,我忧心如焚,盼望着田仪快点从门里出来。
然而,时间过去良久,门毫无动静。
鼓声越来越急,如雨点越下越大。我看到门在抖动,在缩小……我急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突然,田仪从门内跑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他双脚刚刚踏至门外,黑漆大门轰然关闭。他的后衣裾被夹在门缝中,死死挣脱不开。门内哭声凄厉,令我汗毛倒竖。道人冲上前去,扳住他的身躯,和他一起奋力一掣,衣裾嘶啦断下两片,留在门缝中。门瞬间变小,恢复成三块青砖模样。
田仪站在原地,仍然失魂落魄,呆望着刚刚踏出的门的方向。
“公子好自为之,贫道告辞!”道长收起案几上早已备好的黄金,连同青砖一起,收入黑布口袋中。他又弯腰拎起漆皮鼓,顺势向田仪拱手告辞,然后昂首而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我从屏风后出来,摇晃田仪,他呆站着,竟如死人一般,毫无反应。
一年后,田仪去世。我按他生前的要求,容他与素云合葬。流水落花春去也,他卧病一年,终于还是随她而去。这一年间,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也平安生下了他的孩子麟儿。
田仪下葬那天,我没有去。我与他不曾有过太深的爱,也就不会有太多不舍。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还要把更多的心,放在麟儿身上。仆人们送葬回来对我说,他们开启素云的棺木后,看到素云面色如生,手中持有田仪的衣裾两片。众人方惊疑之间,但见那两片衣裾自素云手中冉冉升起,化作两只斗大的玉色蝴蝶,自棺木中翩翩飞至碧空,飘飘荡荡,越飞越小,不知所终。
我忽然忆起,那日未嫁时,在娘家后花园里,洁白如雪的杏花从中,有两只玉色蝴蝶,萦绕着我手中的玉花钿钗,翩然起舞。它们不知来自何方,亦不知去往哪里。
素材来源:
营陵道人
汉北海营陵有道人,能令人与已死人相见。其同郡人,妇死已数年,闻而往见之,曰:“愿令我一见亡妇,死不恨矣。”道人曰:“卿可往见之。若闻鼓声,即出勿留。”乃语其相见之术。俄而得见之。于是与妇言语,悲喜恩情如生。良久,闻鼓声悢悢,不能得住,当出户时,忽掩其衣裾户间,掣绝而去。至后岁余,此人身亡。家葬之,开冢,见妇棺盖下有衣裾。
—— 《搜神记》卷二(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