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五章
此刻的南京下关不仅是逃难的终点更是起点,从上海过来的难民从人群拥挤的火车上下来接着奔向更加拥挤的下关码头,码头人山人海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江面上的船只倒是不少,但客运早就停止运营了,大小船只基本和上海码头一样运货不运人。郭纡青带着一家老少跟随着人群来到下关码头,看着茫茫人海也不知接下去该如何是好。有些眼看等不到船的人开始准备沿着长江一路往西去往武汉等后方,可对于有老有小的郭纡青一家,走旱路基本是不太可能的。女人们开始埋怨不该离开上海,在上海躲在家里也许没有什么危险,现在一家人在外,连吃喝都成问题,更谈不上安全了。下江的码头郭纡青都不太熟悉,也没有认识的朋友,只好先找个旅店把家人安排住下,一面让伙计去码头看看有没有相熟的船只,另一面自己也出去打听一下如何离开南京。
南京这个民国的首都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大战前夜,政府机关单位都早已撤往内地,大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一脸的漠然。士兵们排着队扛着枪不知道是去前线还是去后方,电线杆,街道墙壁上新刷着抗战的标语。1937年的冬天彷佛比往年来的更早,11月的天气就已经十分的寒冷,郭纡青愁眉不展的回到旅店,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他有点放弃回万县的念头了,与其在外漂泊不如返回上海,只是现在回上海也没有了火车,听说日本人已经开始准备进攻南京了,再不决定可能又要困在战火纷飞的南京城中。
正当郭纡青茶不思饭纠结于眼下困境时,去码头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了还带着另外一个人,带来的是郭纡青的一个干儿应昌明。应昌明是郭纡青的一个远房亲戚,自小家里贫苦,认了郭纡青为干爹也好在社会上讨口活路,郭纡青便介绍他给熊子期当徒弟,也在轮船公司当领水,郭家的孩子都喊他应哥哥。应昌明所在江渝轮船公司一条比较小的轮船当领水,本来他们的船只走重庆到汉口一段,基本不到下江来。这一次被征用到上海搬运重要物资直接运到重庆去,等他们开船镇江时,上海已经沦陷了,所以江渝公司的船只好掉头回来改停南京下关码头运货。伙计在码头远远看到应昌明他们的船,硬是等到船只靠上趸船赶忙去打听,果然应昌明在船上。应昌明知道干爹一家困在南京赶紧和伙计一同去旅店看望郭纡青,看到自己干儿的到来,郭纡青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下一家人总算有救了。
应昌明他们的船是个小船,所以常常要给大船让码头,只能抽大船装货的空闲时间短暂靠码头转货,有时一天要离开码头几次到江中下锚,他们在下关码头已经呆了好几天了,总是让码头让自己的船的货一直无法装满。郭纡青一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江渝公司的船装好货估计早就离开下关开走了。应昌明让干爹一家先在旅店住着,船上再好也没有岸上来的舒服,等他们货差不多装好再让干爹一家上船,一切包着他身上了。船上的人大多都是袍哥弟兄,关照一下自己人自然不在话下,郭纡青也很知趣,毕竟有求于人,和船长大副虽然称兄道弟的,一家八口的“船票”自然少不了。船长不是江湖中人,大副却是万县当地人,一来二去追本溯源,这个大副还是三娘的远房后辈,于是又是一阵认亲的节奏,大副认了三娘做干妈,袍哥认干亲的文化把千千万没多少血缘关系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这个大副后来一直在长江上跑船,和郭家关系一直比较亲密,解放后他升了船长,年纪大了后改做政委一直到退休。三娘家在袍哥辈分比较高,所以也有很多干儿在跑船,这以后的几十年,老太太坐船去下江的标准操作就是先去码头看船期,等到有认识的在船上才去坐,基本都是仗着长辈从来不买票。
货终于装好了,郭纡青一家人被安排一个很小的舱室里面,轮船最后一次离开下关码头,5岁的海英,2岁的海容和1岁半刚刚会牙牙学语的海寿把着甲板的栏杆,看着码头拥挤而不知所措的人群。战争还没有给这几个孩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可是码头上的人们在短短十几天后跌入战争的地狱中,枪炮声还没有传来,恶魔的屠刀已经悄悄举起。
几十年以后,做为军人的姨妈辗转大半个中国,最终定居在儿时曾经逃过一劫的南京城,我的母亲当时太小没什么记忆,所以从来没和我们说过这一段经历,陷入老年痴呆症前兆的姨妈在我去南京探望她时突然啰里啰唆重复回忆她的人生,我才知道母亲曾有这么一段惊险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