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
白居易有首诗如下,则堪称最好的总结和贯通。这种贯通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禅家描说开悟,便是将那些散碎知见与体悟,打通一片。
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读过的上乘诗作很多,读过的绝妙禅诗也不少,可最念念不忘的还是白居易的一首不怎么知名的七律。在这样的诗面前,王维“诗佛”的名号,着实要分一半给白乐天才是。白居易好禅,号香山居士,通过这首诗,我们才真正知道了他的水准和境界。
这便是他的《读禅经》诗: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
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不过一首诗,仅仅56字,却完全抵达了禅宗妙义的圆融通透之境。讲哲理的诗作不少,可讲得这么灵动美妙的却真的不多。禅宗被称为佛门道家,白居易此诗则完美印证了《金刚经》与《庄子》的核心主旨与根本真意。
全诗四句,道出的也正是那条修证之路,其中是修行的四道关口,直向圆满。
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心智:打破即是打通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
这一句所说,正是《金刚经》的核心主旨,告诉了我们一个关于心智的巨大真相。
这个主旨,便是“破相”。“金刚”之名,本为“能破”;开篇所讲,“不住于相”。
经中精华语句,多半围绕“相”而展开。其中最为透彻的一句,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最为严重的一句,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有相无相,正道邪路。
熟悉《金刚经》的人都知道,佛在经中说法的方式有一个明显特点:一立一破、边立边破。自己说了什么,立即再否定掉。诸如“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佛说……,即非……,是名……”。
这是一种伟大的开示,原因直指经中的八个字——“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哪怕佛亲口所说,亦是相,也要舍。一切破去,一点不留,才是究竟。
假尽破去,真方自显,禅宗所谓“自然现前”。很多人却以为只有牢牢抓住才有依靠,这是人心最深秘的一个局,众生皆是入局者。
不止如此。白居易说“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即使说着诸相,这诸相之念也是相;即使无余涅槃是至深悟境,但若存求得此境界的执念,恰成有余。正如心中老想着解脱,这一念最是困缚;心中老想着自在,这一念最不自在。
我们的心量打不开,皆因是非得失种种之念的堵塞和板结,遮挡了眼界,框死了格局,于是心智不开。遮挡我们最大的,框死我们最深的,则正是这样的“前提念”——你能觉察到的当前一念背后,那个不自知的、之所由来的隐念。
唐代赵州禅师讲,“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正是将目光投向了这隐念。禅师们的当头棒喝,也正是叫人从这隐念中出来。
如此,才能逼近《金刚经》中那句话: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
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心性:出来便是如来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这一句所说,正是《庄子》的主旨,告诉我们的是关于逍遥的最终奥秘。
这一奥秘,便是“忘”。《大宗师》中庄子借颜回之口自述修行心法:“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言下忘言”与“梦中说梦”,两个典故全部出自《庄子》。《外物》篇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重在了悟其意,言语尽可忘去。《齐物论》篇所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你做梦的时候是不知道在做梦的,这梦可能还是梦中的另一场梦,不到觉醒永不晓明。那么,你怎么知道此生不是这样一场重重的梦境呢?
两个典故,一个谈意,一个说味,明了真意,方知真味,便是其中意味。合之,无非就是告诉我们两个字——出来。这出来,庄子称之为“外”,《大宗师》说修道的七个步骤,前三步就是外物、外天下、外生;佛家称之为“出离”,密宗大师宗喀巴说:“于诸轮回诸盛事,刹那不生羡慕心;日夜欲求得解脱,尔时已生出离心。”
一切的迷皆因在里面,一切的悟皆在能出来。
出来的真义,便是忘的真谛。从哪里出?镜花水月的生。到何处去?物我两忘的境。前者就是《金刚经》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后者就是《齐物论》最后“庄周梦蝶”的“物化”。化入的,便是大通道境。
出的远了,也就忘了,如入深山而忘尘世,入经年后记忆皆模糊。
庄子《知北游》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们都是天地的过客,却错以为自己是主人。《红楼梦》“好了歌解注”云:“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没有什么比世间的热闹更虚妄,却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忘不掉,皆因出不来;出不来,注定徒辛劳。
徒辛劳的反面,就是逍遥游。庄子《列御寇》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嗜欲深者,天机浅。
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致行:尽力还要随缘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
这一句,将《金刚经》与《庄子》的真意合璧,开心智、定心性之后,告诉了我们如何去行。
“空花”,镜花水月,一场空空,盛放不尽禅意。“鱼”背上则是庄子的性灵,《大宗师》里念着的,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明明一朵空花,却希冀结出果实;日照浮尘如雾,却妄想从中捉鱼。这就是“空花求果,阳焰觅鱼”所指向的荒唐,注定徒劳无功,只能一场虚妄。
而我们每个人却都在做这样的事。我们所追逐的种种,恰是朵朵空花;我们所渴望的一切,都是阳焰之鱼。那些人都是来来去去,那些事都在不断消失。
人一切的追求,所要的都是满足。我们认为的方式,是抵达想到的,得到想要的。当我们得到了,却发现两者并不等同,却没有怀疑是方向错了,而以为是得到的不够好、不够多。于是继续绝尘而去,走上那条千百年来枯骨铺成的不归路。
心的满足需要在心中觅,而非外物,这便是我们心智运行中那个大盲点。这场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便是所谓的轮回。
只从心上觅是可能的吗?日本古代的梦窗禅师说:“青山几度变黄山,世事纷飞总不干。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宋代无门和尚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让苏东坡大为倾倒的才女宇文柔奴,对自己历尽的坎坷艰难、颠沛流离,感想不过八个字:“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心安就是故乡,无事岁月清凉。世事纷飞不尽,几多衰草枯杨。
世事如此,行,到底要如何行?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尽力而为、不作强求”八个字。这就是佛家的“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就是《道德经》的最后一句“人之道,为而不争”。
尽力,就能安身。随缘,才能安心。连接两点的,是知足。只求需要,莫困想要。
圆满:贯通还要如如
摄动是禅禅是动,
不禅不动即如如。
这一句是最后的总结,总结的是那个至大至深的“禅”机与“道”理,那个佛道合一的无上之境。
这个境界,便是“如如自然”。“如如”是佛语,《金刚经》所谓“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自然”是道语,《道德经》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如即自然,自然即如如。
最妙的是“摄动”二字。心念在不断地动,容易起躁,于是有人要压制要抑止;世间在不断地变,容易生乱,于是有人要阻止要控制。其实全错了,全是违道。人心在疏而不是压,人事在导而不是管。
万物变化是常,心念的不断生起也是常,强压不但做不到,还容易压出压抑积聚的病来。合乎大道的做法,正是“摄”。
如何摄?《六祖坛经》一语道破——“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同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
“不住”,就是那把关键的钥匙。何为不住?便是念头生起,能够觉察而心中了然,而不加干涉。能觉察,便不由其造作;不干涉,则自生自灭;这样心念就能流动起来,如万物生灭盛衰的自然变化,而合于天道。白居易所谓“摄动是禅”而“禅是动”,此为真意。
这便是最高的摄动之诀。无法之法,方为大法;不驭之驭,方为大驭。所以《六祖坛经》又说:“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
“不禅不动”又指的什么?是禅与动的贯通一如,也是从禅与动的分别中出来,一个在道,一个在境。明“摄动是禅”的至理,得“不禅不动”的真意,便是那“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如如自然之境。如如自然,天人皆闲。
全诗至此,终于圆满。
白居易的神妙之作:贯通《金刚经》与《庄子》
结语
白居易是个很有味道的人,我最念念不忘的一首诗是他的,最念念不忘的一个公案还是他的。
白居易见一代高僧鸟窠禅师,问什么是佛法大意,禅师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白居易有些失望,说三岁小孩也知道,禅师道:“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白乐天大悟。
这个逆转,惊心动魄。
我们每个人最缺的其实不是明白多少高深的道理,而是将所明白的道理,踏踏实实做到,踏踏实实落到实处。所以老子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六祖大师言“迷人口说,智者心行”,王阳明言“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大道至简。
修为在于工夫,工夫在于做。要说道理,这或许才是最高深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