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士瑟的黑暗三千年
这群人,正试图逃出黑暗。
-1-
维士瑟在昨晚下了一场雨。
十五岁的奥沙戴上了新买的帽子出门,把手里的钥匙藏到了门口的石板下面。
如果您读到这里,也像我一样想起某教制英语课本上135页的“vicious circle”的话,那您不妨到这个临海小镇来找我喝一杯,不过前提是,您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
这里在这两天雨季之前,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算起来,奥沙也有一个多月没洗澡了。
十五岁的奥沙觉得头皮一阵痒,摘下了新买的麦色帽子,他的右手钻进他黑密的头发里,朝着头皮狠抓了一会儿以后,又凑到他的鼻子前面,让鼻子闻了闻,又耷拉下去。
奥沙拱了拱鼻子,眉毛拧在一起,做了个要呕吐的表情。
“这点雨都不够冲澡的。”他小声嘀咕了句。
奥沙不愿意承认,他不洗澡和没有水这两件事之间,其实是没有因果关系的。
虽然十五岁的奥沙只是个孩子,但您们千万不要小瞧他——他是奥沙帝国的国王。
奥沙帝国成立了大约两年,即使目前国内成员还只有奥沙和李约两个人,但也有着很大的威名。
奥沙和李约,是这个镇子里,提名最多的两个人。
诸如——
“死奥沙你俩给我站住!把我的牙刷还给我!”
“快来人看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吧,又去给璐璐刷牙啦!”
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友好,但奥沙和李约相信,奥沙帝国的前景大有指望。村民口里的璐璐,是镇子口的一条老黑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奥沙成了朋友。
最近,奥沙帝国的人们总盼着下雨,大概因为下雨就可以不去学校。
维士瑟这个镇子离海近,却不经常下雨。
这里一年有365天,一年两个季节,分雨季和旱季。即使在雨季也是大约30天下一场暴雨,下两场之后,雨季就结束了。至于旱季,基本不下雨。
但维士瑟的雨很大,所以这里的房顶都有铁皮铺着好几层,每次暴雨的时候,甚至会有人在街上被冲走。
会在暴雨那天出门的人,都是想死并且不怕溺死的。
忘了提到,这个镇子里,没有谁是热爱生命的。关于这点,还需要从三千年以前的诅咒说起。
维士瑟的神谕里,几乎没有神的存在。
就像许多人的生命里并没有生命一样。
三千年以前,亚洲大陆上有位负责听栎树叶子声音的巫婆突然心血来潮,偷学了巫毒,为了满足自己强大的控制欲,传达了假的神谕。
那时候的神谕没有落在祭司手上,巫婆便光荣胜任了这项任务。
虽然亚洲大陆的神谕依旧靠着令人迷茫的树叶声音传达,但至少比德尔菲石头上的那五个字要来的靠谱,没什么政治影响,也不至于挑起来战争。
年老而野心勃勃的巫婆颤颤巍巍走到了众人面前,就地坐着叉起了腰。干瘪的嘴唇翕动来去,一呼一呼地吐出几个字:
“神说,我们要做自己的造物主。”
大陆上的人们一片嘘声,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
“看见那片海上的土地了吗?我们要找一批人那里去,构建我们自己的国家。”
巫婆找来几十个人,对人们说要以身试水,亲自去履行神的指令。
云里雾里的大陆人听到不用搬家了,更是一个劲拍手叫好,觉得巫婆和那几十个人拯救了所有人。
在那个时候,成为一个地方的英雄是多么简单的事。只需要撒个谎,探个头,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
“大家听我说,从此以后这片海就是警戒线,每天派人守卫着,不许有人跑出那片土地,否则就是违抗神谕。”
这往后的守卫,更是一天比一天森严,无知的人们死守着所谓的信仰,甚至没发觉那片土地早已成了维士瑟人的墓地。
您没想错,巫婆带人去的那片土地,就是小镇维士瑟,那批人就是维士瑟人的祖先。
巫婆的毒术越来越厉害,她为了阻止这些人逃跑,不仅在海里幻化出了凶猛的海兽,还给自己的第一批臣民施了咒。
那是以后多少千年万年都消失不了的咒。
人们中了咒,突然失去了人类的活力与热忱,每天活像行尸走肉,甚至开始抵触用火。
这种局面直到三千年后的今天才得以改变,维士瑟人们学会了正常工作生活,但仍然习惯在痛苦里生存。
原始的亚洲大陆人的后代世世代代守卫着维士瑟,但他们早已不知道这样做的理由,他们甚至不知道那片禁地里,住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
当人们步入蒸汽时代的时候,维士瑟人还在用石头生火。
当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维士瑟人还在自己的小工厂里生产蜡烛。
他们到现在也没发现,世界上还有别的土地。
维士瑟人把维士瑟当做世界。
-2-
“你到底会不会读?”
李约的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敲着黑板,他低头盯着手里石板上的词组,脸蛋发烫。
那上面写着,vicious circle。
老旧的英语课本有着粗糙的纸质,十四岁的李约用余光瞥向前排的奥沙,发现奥沙也一脸窘迫。
发完一个“v”的音之后,李约咽了口唾沫,眼神盯着石板不说话。
“这节课下课你再坐下。”
李约可算松了一口气。
昨晚老师留的作业不多,但李约一点也没做,他不像成绩好的奥沙那样,他一直冥顽又不受教化。
李约的课本停滞在35页,他正纳闷为什么老师要讲学过的知识,才发现旁边女孩子的课本下面,写着135这个数字。
李约的婆婆是镇子里的老人,九十岁出头,头发虽然犹如覆霜,但却不打结也不稀疏,整齐浓厚的头发们安安静静地盘在老妪的脑袋上,像个大大的蒙古包。
人们管她叫香。
香年轻的时候有着大眼睛尖下巴,活像书里头的美人,老了也是体体面面,在摇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给孩子们讲德尔菲的故事,就是那个有着怪异神谕的小城。
“婆婆,什么是古希腊呀?”一群孩子围着问。
这时候香总会挠挠自己的白头发,意味深长的说,大概或许有可能是许多年前这片土地的名字吧。
孩子们点点头,像是得知了什么重大消息。
德尔菲是古希腊的小城,里面有座庙叫阿波罗神庙,神庙前经常被神写下几个字,于是一场战争就这样有由头的爆发。
“不就是因为几个字吗?为什么他们要打起来呀?”
香又挠挠自己的白头发,这次她也想不出来是为什么了。
她嗔怒说,小孩子懂什么,不懂别瞎说。
孩子们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始问香其他的故事。
“你们不知道,维士瑟之前不叫做维士瑟,它还有个别的名字。”
香正襟危坐在摇椅上,那仿佛像是古代皇帝的坐姿。她刚要说出维士瑟曾经的辉煌历史,就看到老远的地方,李约和奥沙背着包边闹边跑过来。
“什么名字呀婆婆?”
“这个小兔崽子。”香看着李约小声嘀咕了句。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的以为维士瑟以前的名字叫做“小兔崽子”,还有的以为香在骂自己。
当感觉不到风的时候,香转过头看屋顶的风标,发现风的微弱程度实在太小,风标都转不起来。
“可千万要接着刮南风啊。”香小声说。
她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孩子们皱起了眉头。
“小屁孩子懂什么。”她含着手指囫囵对他们说。
过了一会儿,香把沾满口水的手指从嘴里抽出,竖着放在面前。
“不太好啊,风从北面过来了。”她撅起了嘴巴,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布料顿时湿了一块。
香习惯用湿漉漉的手指感受风的方向,哪边湿凉,哪边就是风的来向。
十五岁的奥沙走过传来窸窸窣窣声音的草丛,在门口的石板下摸出钥匙,插进生了锈的木门锁孔。他的手被冻得颤抖。这时候的奥沙觉得自己活像一个正在贡献初夜的男孩,插了半天也插不进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之后,羞赧地试着聚焦自己的瞳孔,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像个思考人生的逃犯。
他走进里屋的卧室,关上门窗开始烧水,雾气把窗户纸又浸薄了一层。
-3-
奥沙的父母死在去年的雨季。
每年雨季都有一些不要命的人跑去街上,雨水漫过头顶,活活被淹死。
这是一群偶尔一心寻死的人。
维士瑟人口基数不大,全镇也只有大约八千人,而每年受魔咒自杀的,就有至少50人。
奥沙的母亲痴迷于希腊神话,他们始终认为维士瑟就是曾经的希腊。可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离曾经的古希腊有数千数万步之遥。
据奥沙说,母亲决定自杀前,跟他讲过美杜莎的故事。
母亲说,美杜莎实在是最冤屈的女人了。她从一本旧书上看到说,女祭司必须要是处女,所以多少年来,蛇妖美杜莎一直守身如玉,即使外在的美貌诱惑了许许多多的男人。
奥沙一个劲问母亲,处女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颧骨高耸在脸上,眼窝陷进一片荒漠般的皮肤之中,犹如盆地下埋藏着的喷涌泉水,涓涓而稀有。
“没和男人睡过觉的,是所谓纯洁的象征。比如我和你姆爸一起睡了觉,我就不是处女了。但这种说法才不靠谱,说这种话的人都恶心坏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很平淡,她只想继续讲下面的故事。
奥沙似懂非懂,不知不觉脸红了起来。
母亲接着说,她始终相信强暴美杜莎的波塞冬是她的生父而不是恋人,更何况当着雅典娜的面,如果是乱伦的故事,才更显悲壮。
奥沙想问什么是强奸,但他忍住了。
他以为母亲会继续说,但她没有。
母亲说“悲壮”这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乱,说的就像几个牺牲的勇士一样,打了一场背水的败仗,然后用最后的一口气为自己正名,颤抖着嘴唇说出“我的墓志铭必须悲壮”的时候的悲壮。
年少的奥沙在那时候明白,母亲的人生注定一暗到底,里面没有一丝光,充满了悲惨,罪恶和不快乐。
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悲观厌世的气息正长久的笼罩着这个小镇,甚至会带来死亡和灾难。
那是长达三千年的魔咒。
长久活在黑暗里的人们,误以为光明才是错误。
每年的雨季,当风向从南到北的时候,一些撑不下去的男女就结伴站在大街上,等到天上开始有雨点自由落体的时候,就正式要迎来生命的终结。
奥沙的父母便一起走入了暴雨中,临行前把奥沙托付给了李约家。
所有人都对此表示理解,甚至有些人还在羡慕那些有勇气走进雨里的人。
这里的人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
香想起自己从手指上感知到的风向,算起来下一次降雨就在五小时以内。
“早就发现今年的雨不对劲了......”
香打发走了听故事的孩子们,进屋问李约怎么没把奥沙一起带来。
“他说他洗完澡再来。”李约放下了包,拿出了里面的石板擦干净,又把石板放进去,合上了包。
“婆婆,问你个英语词组,我不会读。”
李约发出“v”的音,突然愣住想了想,又拼出后面的字母。
他拼出来的是vicious circle。
香正在刷锅的手僵住不动,快要干枯的眼球几乎迸裂。她转过身盯着李约,眼睛瞪到李约连连后退。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发出警戒的声音。
这个时候,维士瑟人正赶走家门口驮着不知名物体的蝜蝂,风向陡然从南风变为北风,巫婆的魔咒笼罩在看不到边的土地上。
李约对香说了今天在课堂上的尴尬情景,私以为香会愤懑地抱怨老师的严厉和不仁慈。但香却仿佛陷入沉思一般,一句没吭。
水汽跑满了整个屋子,奥沙瑟缩在木桶里,像一只鸭子扑棱着单薄的翅膀。他敷衍地搓了搓小腿,满是不情愿。
屋子里空气的腐败气息蔓延过衣柜,钻进水汽里氤氲着,伸出妖魔一样的双脚,踏足进一片黑暗毗邻着的另一片黑暗。
温热的水瞒过胸部,奥沙在一阵窒息之后有些想吐。
那是十五岁的奥沙第一次想要逃离生活,但他仿佛意识到,这种被人画地为牢的生活,再也找不到一个解脱。
李约对香的反应感到错愕,为了躲避即将大发雷霆的香,他走出门去找奥沙。
那是他们计划逃走的第一步。
-4-
奥沙用床头的纱布擦腿,整个人瑟缩在床边的角落。李约打开门进了里屋,被蒸腾的水汽呛到,看见了角落里赤身裸体的奥沙。
“你怎么不穿衣服?”李约似乎被吓到。
“我洗澡,穿个你爷爷的衣服。”奥沙更被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锁了门出来,在门口蹲着说话。
“你觉不觉得,我们每天的日子过得真难受啊。”奥沙问李约。
他们想起来课堂上动不动就哭泣的老师,想起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石板。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十四岁的李约托着腮,神色像个四十岁的老男人。
“我今天在一本很旧的书里,看到了‘这里的人一直很快乐’这句话。你知道吗?快乐,那本书里说他们会一直很快乐!”
“你又看什么童话故事了?快乐不是只存在于天国吗?”
李约感到了不屑,他的眼睛在水汽里变得模糊起来。
“不是。我只是发现,好像古时候的人,他们一直过得很快乐。”
这是维士瑟人第一次探讨“快乐”这个词,他们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郁郁寡欢,都来自于一个上千年的魔咒。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李约问奥沙。
“那上面写了他们的生活,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们试试吧!”
奥沙激动得活像一条野狼,在打围的时候对着几只羔羊虎视眈眈。
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快要散掉的书,封皮上的书名已经模糊不清,上面的字迹古老而难懂,他们读起来很慢很慢:
“众人杀了肥猪,烧去猪毛,肢解猪身。牧猎人割下肉块,从猪的四肢,头刀的祭物,放在厚厚的肥膘上面,撒上食用的大麦,扔入火堆。接着,他们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块,用叉子挑起来仔细炙烤后,脱叉备用,堆放在盆盘里面......”
“这里面有什么是快乐的?不就是烹饪猪吗,我们也有猪肉。”
“不,你看,下面还有。”
奥沙又翻了翻,有一页被他用笔圈了起来,那是些不可思议的文字:
“世上没有什么能如此美满和怡乐,有如丈夫和妻子情趣相投意相合。”
“这是真的?丈夫和妻子之间为什么会用情趣相投这个词啊!太荒谬了!”李约瞪大了眼睛,“你确定这不是那种虚构故事吗,这些词语居然还能这么搭配?”
“不会有错的,这本书里还提到了波塞冬,你看,都是真的存在过的人物,它是真的!我们试着也像他们这样烹饪食物,做美味的饭,祭祀也好吃也好,这个样子就可以带来快乐!”
奥沙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渴望的光芒,随着屋内闷热潮湿的空气一起嵌入墙板,变得无声无息。
“我们该把这件事告诉婆婆,告诉她我们要尝试感受快乐。”
李约思考了一会儿,这样对奥沙说。
黝黑的墙壁凹凸而不平,见证着一次犹如起义般的壮举——这是维士瑟人第一次打败魔咒的尝试。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拼命撕扯着树木发出吼叫,却似呻吟的女人一样,手抓床单。
呜——啊——
-5-
“婆婆,我把奥沙带来了。”
两个孩子赌上了奥沙帝国和那条老黑背朋友的荣耀,准备向香叙说那本古书里的秘密。
香做了简陋的饭菜摆在桌上,她开始在摇椅上剔牙。
“吃饭吧。”
奥沙和李约坐在桌前,两个人四目相对,略显犹豫。
“婆婆,我给你看个东西。”李约先开口说。
香接过那本破旧的古书,书上是第二十页。两个孩子的眼里充满着不安与期待,揣摩与渴望,像极了此时隆隆响起的雷声,入人心肺。
夜色渐浓,香把脸贴近了书。
那上面只是写了一个航海的人,一个海上冒险的故事,但其中的世界是那么新鲜,甚至那些人可以跨过大海,跨过那些怎么出也出不去的大海。
但奥沙却宁愿相信那本书里描写的快乐情节,就像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香的一阵破骂: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有心思想着这些长翅膀的马在天上飞(她应该是说天马行空)的事?这些东西就像会飞的马一样假,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场面出现,你们懂吗?”
两个孩子刚想反驳,香又大吼说:
“每天的功课都做不好,还来问我什么vicious circle,就凭你们也想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上课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闭上了嘴,不再说话。这两个孩子更不明白的是,“vicious circle”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想翻书,更不想问。
窗外下起了小雨,行人都跑进了家里,锁进了家门。
吃完饭后,奥沙和李约进了里屋,开始讨论书里那些关于“快乐”的内容。
李约认为,快乐的第一步就是用心烹饪,第二步就是把大家都聚在一起,或许还可以一起用餐,这样就能实现那本古书里的场景。
即使受到了香的反对与训斥,李约也并没有在意。但此时的奥沙却突然想到美杜莎的眼睛和眉毛,应该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的母亲。
奥沙对父亲的印象不多,也就见过那么几次面。母亲贯穿了他整个童年,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看到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树叶的沙沙声也和雨声聚成一片,十五岁的奥沙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你在想什么啊?”李约拍了拍奥沙的肩膀。
奥沙回过神,说了句“没什么”。
“我们等明天雨停了,就去买菜吧!我们要做一大桌子菜,叫好多人来,一定可以的。”李约说。
奥沙点点头,没再说话。
风声逐渐暴躁起来,扯着嗓子嘶吼,雨点狠狠的拍打在外围的墙皮上,维士瑟人一半清醒,一半长眠,还有第三半,安然的进入梦乡。至于为什么会有三半,大概只是事不过三。
-6-
奥沙失踪了。
镇口的老黑背疯狂的吠叫,雨水倾注在每一条街道,渐渐漫过了屋顶,烟囱被镇民用用防水的石头堵住,屋顶开始淅淅沥沥漏下几滴水。
从昨晚的时候,李约就意识到奥沙的不对劲。准确来说,奥沙一直不对劲。他莫名其妙的告诉了李约寻求快乐的方法,又突然消失不见。
原来给别人那种“不要消失”的信念的人,是会自己先消失的。
邻居说,看到奥沙在凌晨的时候出了门,拼命叫他也没有回头。
这个孩子大概和他的父母一样,都选择了死在雨季。
大约在三点的时候,奥沙给旁边熟睡的李约掖好了被角,思考着波塞冬与美杜莎的关系,连一封字条都没有留下。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漫过膝盖的水顿时溢到了屋内,他迅速地推上门,闩了一道锁,投身进了漫漫长夜。
他也是突然决定要去死的。大概是因为一个人太孤单,也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唯一盼头被香否定。
李约始终不相信奥沙死了,即使香已经开始慨叹奥沙这个孩子的命运艰辛。
十四岁的李约在下午出门,头顶的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他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又死在了这场雨里。
他一边留心四处有没有奥沙的痕迹,一边走向卖菜的地方。
菜市场里的小贩为了赚钱,在雨稍微变小的时候就摆好了摊。那里面有长满蛀虫的玉米,枯掉的菜叶子,和长了芽的豆子。
维士瑟的土地或许也中了魔咒,永远生长不出可口的蔬菜与水果。每天大家吃着令人作呕的饭菜,李约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本古书里的人们,能够在吃饭的时候还幸福美满。
他买了很多菜,抱着这些菜回家。
石板路的缝隙里塞满了头发,就像是洗完澡的破败的浴室地面。
他准备在这个夜晚实现那种美丽的情景,那种比肩接踵每个人都其乐融融的情景。
“奥沙那小子,肯定是偷跑出去玩了。”他这样想。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在那样的暴雨里,出门就等于死亡。
在路上,他发出了晚宴的邀请函。班里的四个同学,他的阿姨和叔叔都收到了他的邀请函,并在上面写了“同意”两个字。
那是昨晚李约点着蜡烛写出的邀请函。
“婆婆,你能帮我一起做晚饭吗?我邀请了很多人来咱们家吃饭。”李约回到家,对坐在摇椅上的香说。
“你个小兔崽子又要闹什么妖?还惦记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香扔过去了一只袜子。
“婆婆,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我以后保证好好学习。”
香很容易就妥协了。
于是两个人在厨房忙碌着,油烟呛到了李约,他开始咳嗽,擦眼泪。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香煎好了黑色的菌菇,耷拉着叶子的干菜,烂在锅里的米糊,和烤糊了的干鱼,李约也煮好了玉米和玉米里的虫子。
那会玉米还不叫玉米,算是新奇物种,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种食物。
这些菜被摆在桌子上,那是维士瑟人第一次在一顿饭里见到这么多的菜。李约感到这是一场伟大而有里程碑样子的尝试。
桌前围坐了李约和他的父母,叔叔阿姨,还有两个同学和香。至于另外两个收下邀请函的同学,他们大概放了李约的鸽子。
“如果奥沙在就好了。”李约心想。
不过这些人数也已经很多了,李约感到满意而心怀兴奋。
“大家吃饭吧。”他说道。
这时候的李约充满了期待与渴望,就好像马上就能迎来生活的曙光。
饭桌上,叔叔和阿姨一直在吵架,阿姨都快把餐具戳进了叔叔的鼻孔。两个同学都手捧作业,一边吃东西一边奋笔疾书,父母都没有说话,香在一旁吸着烟卷。
“你们不能这样!”李约终于大吼了一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样不对,这样是错的,你们要嗅一嗅食物的香味,把食物和对方分享,要挂着微笑地吃饭!”李约又补了一句。
于是大家开始装模作样地把食物分享给彼此,分享的是菜里烂掉的部分,是玉米里有虫子的地方。阿姨嫌弃叔叔的餐具上沾了口水,母亲嫌弃父亲倒酒的时候把杯子倒得太满。
“你们笑起来啊!”李约又说。
“你怎么那么多事?”一个女同学摔了筷子,瞪了李约一眼,然后关上门走掉。
饭桌上的大家看到这样的场景,索性接着自己吃自己的,偶尔抱怨一句“今天的菜更难吃了”。
十四岁的李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发现这种场景和书里的一点都不一样。
奥沙说的一定是假的,这根本就是假的童话。
香在旁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像一只欠揍的母鸡。
这顿饭在阴郁和吵闹中结束,没有人帮忙收拾一下碗筷,他们吃完之后连“再见”都没有说,就直接离开了这间屋子。
李约在人都走了之后开始哭泣,他开始想念奥沙了。
那个时候他恍然明白,奥沙大概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逃避了生活吧。
巫婆的魔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笼罩在维士瑟上空,雨不再下。
风声如同鹤唳。
-7-
一切又回归了正常轨道,李约背上了书包上学。
不知道过了多久,香和李约闲聊的时候,告诉了他维士瑟曾经的名字。
“这个破地方啊,以前叫维士瑟科,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vicious circle’,好像是恶性循环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后来叫着叫着就成维士瑟了,也没人去改。”
香坐在摇椅上,仿佛她和摇椅连成一体。
......
维士瑟在昨晚下了一场雨。
十四岁的李约戴上了新买的帽子出门,把手里的钥匙藏到了门口的石板下面。
如果您读到这里,也像我一样想起某教制英语课本上135页的“vicious circle”的话,那您不妨到这个临海小镇来找我喝一杯,不过前提是,您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
这里在这两天雨季之前,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算起来,李约也有一个多月没洗澡了。
十四岁的李约觉得头皮一阵痒,摘下了新买的麦色帽子,他的右手钻进他黑密的头发里,朝着头皮狠抓了一会儿以后,又凑到他的鼻子前面,让鼻子闻了闻,又耷拉下去。
李约拱了拱鼻子,眉毛拧在一起,做了个要呕吐的表情。
他渐渐忘记了奥沙的存在,也开始觉得维士瑟科这个名字在哪里读过。
“vicious circle?”他突然想到这个词。
十四岁的李约仔细回想这个词的意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有人告诉他,维士瑟科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而他也不会明白,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永远逃不出黑暗。
—end.
参考:荷马《奥德赛》,部分古希腊资料。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