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年西瓜甜
又到了西瓜大量上市的季节,市场上马路牙子边,随处可见卖西瓜的摊铺。大大小小的车辆上,滚圆或者椭圆的绿皮西瓜,袒胸露腹地呼呼大睡。绿色的瓜皮,红色的瓜瓤,花色的伞布,成为夏日独有的一道靓丽景致。最有口福的,当属我们这些酷爱吃瓜的群众了。
相比于夏日其他水果,我更偏爱西瓜。红红的沙瓤,咬一口甜在嘴里醉在心里,怎么吃也不厌。吃撑肚皮时,就连中饭或者晚饭都省了。每每路过摊铺,看见商贩将明晃晃的刀刃用力一划,通红的瓜瓤便在围观人的眼睛里放出一道刺目的红,像一团燃烧在眼睛里的烈火,久久不息。很快,就有三三两两的食瓜人,大剌剌地挤在商家的油伞下,一边吃嘴里还一边嚷, 我的思绪,总会在那个时候,被风拽扯着,带回那片绿油油的瓜田,带回那个把吃瓜当成奢侈的年代里。
小时候家里条件差,但凡有卖西瓜的小贩推着车子来村里叫卖,家里大人一般不舍得买来吃。那时候,看着我们眼巴巴地追着母亲的屁股后面跑,她总会反复安抚着说:“再等等吧,你小舅家的西瓜估计用不了几天就熟了,到时候,让你们吃个够。”小舅家种西瓜我是知道的,但舅会舍得送来给我们吃吗?舅还指望着靠它卖钱养活一家人呢!
吃不到西瓜的夏季与我们来讲,是最难熬的。从此,我再也无心吃饭,经常守在土路口等舅的车子来。等了几天,还真等来了。舅是骑着一辆破旧的大金鹿来的,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链条摩擦齿盘发出的咔嚓声。舅头戴草帽,身下的那辆长满铁锈大金鹿的前梁上,搭着一条蛇皮袋子,后车座上,也绑着一个。我眼里的舅,那天的他脸上尽管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灰痕,后背的汗衫也洇湿一片,有股子臭气顺着湿答答的衣服往外钻,但丝毫不影响我对舅的喜欢。这样的舅,反而让人感到极其亲切。
舅连带着他的破自行车,是被我们前呼后拥迎宾似的请进家门的。隔着老远,我就喊娘,喊我舅给咱送西瓜来了。喊声大而热烈,像一台鼓风机在小院子里飞腾,很快就将扎着围裙正在灶房烧火的娘,吹鼓出了家门。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是爹。爹脸上漾着笑,对小舅来家呈现出热烈欢迎的姿态。大概与他看来,小舅这一趟来家,不仅解决了家里人吃瓜消暑的燃眉之急,还帮他处理掉手里没钱,人穷志短的大问题。关键,耳畔再也不用听我们吵吵买瓜买瓜了。爹看着舅进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招呼他洗把脸先进屋喝口水。可舅只用娘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把脸,就开始解绑车的绳子。爹只得赶紧上前来搭手。而娘这时,却眼巴巴地杵在原地不动,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兄弟,手忙脚乱地在袋口与绳子之间忙活。她的眼里慢慢有亮光闪出,还时不时拿它去瞄后面的蛇皮袋子。舅终于把绳子解开了,两只袋子像潘多拉的魔盒很快躺在了我们的脚底。我那时候,锋利的目光似乎已经刺穿袋口,看到了一个个滚圆的西瓜正在朝我咧着嘴笑,心里既兴奋又迫切。舅终于松开袋口,弯腰从里面抱出一个头虽然不是太大,但油光光翠绿绿的西瓜。再看爹双手接过,像抱着一件稀缺物一步一步朝水池子迈去,眼眶里脸折子上挤满了兴奋。趁我们跟爹去洗西瓜,小舅又松开另一只袋子的袋口,露出一些披着绿袍的黄瓜。等到黄瓜都被拎了出来,红彤彤的洋柿子也露出了笑脸。
那一日,大概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一天了。母亲和父亲的脸上始终落着笑,而我们小孩子,摸着吃撑的肚皮,眼睛又朝着洋柿子和黄瓜身上瞄。我感觉,滚圆的肚皮里,依旧能塞下一根黄瓜和一个洋柿子。可娘不只是心疼瓜还心疼我,坚决不让再吃。还一个劲儿将人往外撵,说是要我们出去消消食。
小舅是娘最小的兄弟也是唯一的兄弟。姥姥一辈子,只养育了娘和小舅姐弟,所以姐弟俩关系甚好。加之,比娘小了整整十岁的小舅,是趴在娘的脊背上长大的,对家姐的感情也就越发深厚。后来,小舅结了婚有了孩子,知道娘的日子不好过,隔三差五就来家里送吃送喝。在那个穷苦的年代,仨瓜俩枣几件旧衣,足以让爹娘感动一辈子。
土地承包后,小舅不仅开拖拉机外出拉石头搞运输,还在自家的土地上栽种了西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用它换钱补贴家用,另一部原因,也是想让自己、大姐一家大人和娃们,可尽情地享受一个夏季的西瓜宴。尽管它们多半属于挑剩下的残次或等外品,但能有这样的瓜果陪伴,也足以让我们小孩子倍感幸福和满足了。
自那以后,每年的暑期,等小舅来家里送瓜,成了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每次小舅送完瓜要走时,总会向娘提出把我接去家里小住几日。那时,娘则二话不说,总会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件她认为最好的衣服,胡乱地就往我身上套。我是家中老幺,去舅家住有那个特权,也实在是理所应当。于是,我总会在大哥和大姐羡慕的目光中,两腿岔开,坐在舅宽大的自行车的车座上,随着他的人和车,朝着颠簸的土路上走。回头,竟意外地看到姐在后面哭着撵,说也要跟着去。这时,娘的巴掌则会毫不留情地落上她的脊背,打完人还用力地将她往回拖。长大一些我才明白,小舅每次来家将我带走,就是想帮着家里减少一张吃饭的嘴,而精明的娘,虽然没有将话挑明,心里却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舅的家于我来说是充满吸引力的。那里不仅有绿油油的西瓜田,还有一座用来看瓜的简易瓜棚。瓜棚是被用几根胳膊粗的木头架起的小木屋,顶部遮着油膜纸,为了防止阴雨天湿了棚子。人坐在瓜棚里,吃着从瓜蔓上新扯下的西瓜,有一种别样的快乐幸福感。跟坐在树荫下吃现成的西瓜大不相同。虽然舅不舍得摘个相貌大小都十分匀称的瓜分给我们吃,仅仅是虚头晃脑的瓜,也让我们吃出了大瓜的味道。因为喜欢,吃喝玩得过瘾,我和表姐表弟们,即使一整天待在瓜田里都不觉得闷。
小舅家除了西瓜田,还有队里分下的二分半的自留田。他们那里的自留田不像我们家,点种了清一色的玉米,黄豆。而是种满黄瓜、洋柿子、筲瓜、芹菜,辣椒等等。那时的黄瓜一般不上架,而是像调皮的孩子随意在地里爬。绳子一样长的豆角、小孩胳膊粗的茄子、粉嘟嘟的洋柿子,将菜园装点得五彩斑斓。到了瓜果上市的季节,小舅就会和舅妈以及左邻右舍,披着露水去园子里挑大的捡俊的,用车推用篓驮,将它们弄去集市上叫卖。
白日,被我们奔跑的脚步催撵着往前划走。夜晚,舅家的庭院和大门外又是另一番光景。舅点燃了去坡里割来晒干的艾草,我和表姐表弟则坐在凉席上,听姥姥讲秃尾巴老李回家报恩的故事;讲牛郎织女在鹊桥上如何相会;讲嫦娥抱着玉兔在桂花树上荡秋千……不知不觉,暑假的两个月就过去了,小舅家的西瓜也扯了瓜蔓点种上了玉米。黄瓜、洋柿子,也过了盛果期。而另几种的绿色小菜,偷偷接过接力棒,在木架上,在新翻的土地里,披着晨露喝着甘甜的井水,跃跃欲试地为小舅一家贡献力量。要开学了,娘已经差人捎了不止一次的话,让舅将我送回。舅那天起了个大早,不知从哪拖出一只水桶粗的蛇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吃了早饭,舅妈从里间房的橱柜里拿出一件粉红的连衣裙帮我换上。表姐抹着眼泪说也想要,却被她一把推开说:“你妹今天就要回家了,这件裙子是你大姑给钱托我买的。”于是,我乐滋滋地坐在了舅自行车的铁梁上,舅载着我,后面驮着一口袋东西,骑车十几里土路将我安全送回了家。
舅把我放下,连中饭都未没在家里吃就回了。舅走后,娘就去解袋口,只见一个个身体滚圆的西瓜立即跃入眼帘。追出门外,望着舅远去的背影,她的眼睛再一次被泪水封锁。
“这么大的瓜你舅没舍得卖,一定是特意给咱留出的。咱家欠你舅的情太多了。你们几个给我记好了,等你们将来发达了,可不能忘了你舅。他是你娘唯一的兄弟,也是你们唯一的舅,是对咱们家有恩的人。”
如今小舅也已过了七十六岁高龄,身子骨还算硬朗。每逢过中秋或者过春节,都会记挂着他的老姐姐,还会不辞劳苦地骑上电动三轮,跟舅妈一起来家里看娘。每每小舅来,娘都会将我们姊妹喊回家招待舅。饭桌上,每每说起那片瓜园那座瓜棚;说起当年让人难忘的甜甜的西瓜,小舅的脸总会浮现出开心的表情。他说,那些年人年轻不知道什么叫累,就像切开的红彤彤的瓜瓤一样,感觉日子很甜很有盼头。
如今,每逢夏季去看老舅时,我总会特意去瓜摊挑上几个又大又甜的西瓜带去。和老舅舅妈,坐在宽敞的屋子里啃食着瓜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瓜果飘香的年代。我仿佛又看到小舅蹬着长满铁锈的自行车,驮着两只撑鼓的口袋,匆匆地往我们家赶的情形。那种画面,足以温暖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