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拾梦二

2018-07-16  本文已影响202人  白云上的风筝

(一)山

村子中间,静静地卧着山,山不大,准确的说是很小,甚至还及不上别处的一座丘陵。然而由于地处中原腹地,四周望去,一马平川,它便显得突兀了,在它的北边十几公里之外,是一座与它同等模样的叫梅山的小山。两山遥相呼应,便如瘦弱的少女胸前鼓起的小小的乳房,小但却坚挺。

村名便是山名,原来的山名其实也不叫西泰山,而叫太山,多少年里一直沿袭着这样的称谓,几年前的一次回村,忽然就发现村子的入口处多了山门,山门上则明明白白地镌刻着“西泰山欢迎您”的烫金大字,于是,村名、山名便都换掉了。“泰山”当然要比“太山”响亮得多,加上一个“西”字则自然是要与那闻名于世的东岳岱宗区别开来。初时,我对家乡改名并未想过太多,倒是后来不断从研究县志的朋友那里听闻县志里关于我那家乡的描述,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泰山”,这让我想起记忆中乡亲们在盖新房时,总会在房山处安置一块雕刻着“泰山石敢当”的山石的往事,看来,一直以来都觉得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应该确实有过那气势磅礴的名字,或许是在文革年代,或许是在别的什么时候,为了书写的简便,这山才有了由“泰”到“太”的黯然褪色吧!

绕山而居的乡亲们如同春季盛开的的梨花一般,一大团一大团地分散在山的东、北、西三个方向,形成了七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一二百户人家,都不很大。然而在地势上,东侧的生产小队居于山腰,北侧的居于山腰以下,而西侧的则居于山脚,形成了从东向北,再延伸向西,按逆时针的方向,错落有致地环绕小山的架势,七个小队也依次方位,分别被称为第一小队、第二小队,直至第七小队。每个小队又独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地名,依着次序分别被叫做山东坡、马武寨、康垛、长沟垴、山西坡、邱家嘴,其中,是没有三队的,因为我已经不能记得了。这七个地名中,有依方位得名的,如山东坡、山西坡;有以地势为名的,如长沟垴;也有以历史名人得名的,如马武寨,据传东汉名将马武为抵御王莽的追杀,曾在这里结寨御敌;还有以居民姓氏为名的,如康垛、邱家嘴。七个生产小队之间都隔着一二里路程和大片的农田,并不相接,便如天上的北斗七星,各自生辉。

山南坡没有村民居住,相较于山北、山西的坡度,这里显得平整开阔,山势舒缓绵延,与远处的其他村落相接,是村里的一处较小的农田集中地,阡陌相连,人影不断。

然而,山顶处却生活着另外一群特殊的村民,他们被乡亲们戏称为“第八小队”。从我记事起,他们就生活山顶南侧的斜坡上,但他们不下田,不劳作,却日夜守护着山顶上的两个叫做雷达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确切地称呼他们,只叫他们“当兵的”。儿时的我们充满了好奇,便经常偷偷溜进他们的营区,他们并不见怪,还热情地给我们糖吃,邀请我们扔篮球,那时候,糖和篮球对我们而言都是稀罕物,所以我们打心眼里喜欢他们,总是拿出农家孩子独有的憨厚的傻笑回报他们,在我们心里,这些当兵的有时候甚至比爹妈还要亲哩!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较为规范的名字,应该叫做“空军雷达兵”吧,人数也不甚多,估计有百十来人,应该是一个连。

大诗人刘禹锡在《陋室铭》中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觉得这是最有见地的诗句了。我的家乡西泰山,正应了诗中的“不高”与“有仙”。

说“有仙”,是有根据的。据长辈们讲,原来的山巅部分是被巨大的寺院所占据的,寺院里的建筑规模宏大,庙宇成林,黄墙红瓦,殿舍相连,层层叠叠,整整覆盖了整个偌大的山顶,寺院内古树参天,浓荫蔽日,是养性修禅的绝佳所在。寺的历史有多久,无人知晓,但长辈们却都盛传寺里佛爷的灵验,有关高僧大德借神佛法力为百姓们祛病消灾、降妖伏怪的传说更是不胜枚举,便如同杭州灵隐寺附近活佛济公的传说一样。传闻越盛,则信徒越众,以至于周遭十里八村都将这里视作朝拜圣地,香火甚是鼎盛。每日里,崎岖难行的山道上,总有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迤逦而来,或三三两两,或结伴成行,在晨钟暮鼓的迎来送往中为这小山点缀着风景。

那些善男信女是否遂愿,我自然是无法知晓的,因为打我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见到过山顶寺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它的存在与消失便如空气一般,毫无踪迹。它们是毁在文革之中的,而且毁得极为彻底。 虽然没有见到过,但我是坚信寺的存在的,这其中固然有长辈们言之凿凿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我的小小的内心中对这山的爱和对神秘的向往。即便是现在看来荒诞不经的传说,在我的脑海中也确信是真实的。不过可惜的很,有关神佛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并未留下太过清晰的印记,但寺庙毁灭之后的几个故事倒是让我颇为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其中“神器兑兑窑”的故事是由我父亲向我亲讲的,我印象最深,每当念及,心中总是充满了向往与遐想。传说寺庙被毁,僧众被迫散去,或还俗归尘,或拂袖还乡,或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人一去,寺内的许多宝贝就被弃若敝履,散失于各处,其中有一个传为方丈禅师法器的金制兑兑窑(一种臼状器皿),也在这场浩劫中蒙尘,被革命小将们丢在了山顶北坡处,不几日便被黄土掩埋。这兑兑窑却有灵性,遇土吃风,竟发起神通,护佑得周边花花草草异常茂盛,青翠欲滴。一个羊倌无意中就发现了这个去处,刚开始他只是觉得这里的草长得密,长得深,无论那一群羊怎么吃却总也吃不完,后来又发现即便自己把草割去一大片,一到第二天这里便又一切如初。发现这个宝地之后,羊倌那叫一个乐呀,自此,放羊不是累事,而是乐事——只要把羊往这里一赶,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羊绝不会走丢,也绝不会吃不饱。这样过来一段时间,一日里,正逢农历当月十五,羊倌把羊放开后,倒头便躺在一片软草上睡着了,这一睡,竟兀自没了时辰,等醒来时,竟是月明星稀,已近午夜。羊倌四下一望,只觉周边黑压压的,远处的山石化作团团黑影,狰狞可怖,便如蓄势待发的妖魔巨兽一般,加之山风一吹,草上便飘荡起的尖利的风声,当下出了一身冷汗,双手往草窝子里狠狠一抓,抓起一把碎石子,权当护身武器,然后哭爹喊娘地撒腿就往山下跑。一路上,哪里还顾得上羊,总觉得妖魔就在身后,头发尖儿都竖起来了,就这样糊里糊涂慌慌张张一路磕磕碰碰地跑回家里,一头扎进屋里便再也不敢出来。那时候的孩子皮,成半夜成半夜地在外出溜不回家并不稀奇,就是在别人家里过夜也很平常,加之家里大人又忙,一天下来,又累又困,故而大人对孩子们的动向常常是很不在意的,正因为如此,羊倌的父母对羊倌和羊群的半夜不归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如今这深更半夜的,羊倌的父母早已沉沉睡去,扎进屋里的羊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海中完全被恐惧占据了。他懵懂地瞪着眼睛,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手中的石子,蜷缩着身子,一坐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羊倌的父母终于发现了异常,首先是发现羊圈里没有羊,接着是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父母纳闷了,走进羊倌的小屋,就发现了瞪着眼的羊倌。父母叫他,他不应;拉他,他不动。父母意识到问题大了,也顾不得下地干活了,忙叫来乡村医生,医生左看看,右看看,扎针喊话也没起多大作用,最后医生丢下一句话“孩儿是吓住了,你们给他叫叫魂儿吧,我是看不了!”,歉疚而去。“叫魂儿”是村里人面对奇症束手无策时常用的方法,嘴里念念有词,犹如唱曲儿,其实类似于现在的祈祷,无非是祈求神佛保佑,鬼怪离开之类罢了。羊倌的娘马上就开始了,可是唱来唱去,折腾了半天,竟是丝毫不见效。碰巧这时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从南方来的一个客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山村里的人见这些南方人敢背井离乡四处走动,就觉得他们胆子大,所以又把他们都叫做“南蛮子”。这个南蛮子本是赶路口渴了,到这里是为求一碗水喝,正好就赶上了羊倌被吓坏了的事。别说,他还挺有办法,在羊倌的背上拍了拍,在身上的几个穴位捏了捏,又对羊倌小声说了一些话。说也奇怪,羊倌登时脸上就有了光彩,也开始眨巴眼睛了,攥着的手也松下来。南蛮子眼睛亮,一眼就瞥见了从羊倌手指缝里露出的光泽,他轻轻地抚摸羊倌的手指,使它们慢慢舒展开来,等到整个手掌完全摊开,一圈人都傻眼了——羊倌手心里攥着的竟是一把金豆子。南蛮子不动声色,拱拱手向羊倌父母道喜,说这是天赐洪福,一定是主家积德行善,感动上天,这才降下金豆。羊倌父母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忙诺诺连声,老实巴交的他们甚至要将金豆子中的一半分于那南蛮子。南蛮子坚辞不受,只说是奔波劳顿,想在这里歇脚几天,还望行个方便。羊倌父母只道遇上贵人,加上前有治子怪病的大恩,后有“积善之家”的奉承,哪里还会多想,便一口应允。一炷香的功夫,羊倌恢复正常,南蛮子便借口无事与羊倌一同到山上找羊。羊找到了,那块野草极为茂盛的几米见方的土地却立时引起了南蛮子的注意。原来,这南蛮子并非一般客商,而是一个打着经商幌子四处寻宝的寻宝人。奔波劳顿只是他的借口,嗅到了宝贝的气息才是他留下来的真正动机。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天天陪羊倌放羊,一边仔细研究这块地。没过多久,秘密便被他勘破了,一个月初之夜,无月无星,在黑暗的掩护下,他掘开土层,挖出了方丈禅师遗失的兑兑窑,并连夜逃走。最先发现变化的当然还是羊倌,他的父母只知道南蛮子不辞而别,而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块土地的变化——原来深可及腰的野草干枯了,草被割过后也不再见长。他把这些奇怪的事讲给别人听,最终大人们也都知道了,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山上埋着宝贝,一个个捶胸顿足,村里的老人更是骂骂咧咧。后来大家越传越神,说是那个兑兑窑其实是个聚宝盆,每逢半月吐一次金豆子,本为此地祖先为后人留的安家立命之本,如今丢了,这里的后人是要受穷的。

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却一语成谶,这座山能送给它的子民们的似乎真只有贫穷。

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别的山林木繁茂,瓜果飘香,它却不同,只有石头。整座山要有四分之三是由石头构成的,东、北、西三面尽皆是石头,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土,非常贫瘠,莫说是树木,便是一棵灌木也没有,只有一层永不过膝的野草,这些山坡上是不能种庄稼的,不但地薄无力,而且也留不住水分;唯有南坡的土层还算厚些,稀稀疏疏地长起一些沙桐,总算有了一点林子的样子,但面积却也很小。勤劳的乡民在一些较为平整的地方开辟出几块田地,隐隐有些梯田的样子,有几块较大的地块连在一起,形成了几十亩的岗坡地,庄稼长得还算马马虎虎。不过,村里的主要耕地不在这里,而在山脚下的相对平坦的沟沟垴垴里。

守着如此一座小小的石头山,“致富”对乡邻们来说,就如同听说书人说瞎话一般,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敢想。也不知是哪年哪月,我的一个本村堂叔在离开山村闯了一番天下之后,带回了外界的诸多新鲜事,其中,他描述最多的是火车,说那玩意老长老长了,车尾还在这个生产队,车头却早跑过另一个生产队了。听他说话的人们就瞪大眼睛沸腾了,有的说真有那样的车岂不是一车就把全村人拉走了,有的说就算有那样长的车也没有拉得动的车头,还有的叫嚷着根本就不信。甭管信不信,有关火车的讯息却自此源源不断地飘进了这个小山村里,后来,火车的讯息变成了为火车铺设轨道需要大量碎石块的消息。

西泰山村人迎来了真正“靠山吃山”的日子,不过这个“吃”,却是实实在在地吃,吃掉的是山的骨肉——石头。

采石场在山的东侧山腰处,在第一小队与第二小队之间,且与两个小队都隔着几里路,相比之下,这里不但石层厚而且安全,是比较理想的采石所在。人们采石的方法也比较原始,在山石上用钢钎打孔,再填充炸药,然后引爆,随着天崩地裂也似的巨响和碎石下雨般的纷飞,大块的岩石与山体分离,翻滚而下,一块就又好几吨重,汉子们围上前去,敲敲打打,将滚落的山石粉碎成小孩子拳头般大小,就可以装车拉走作为铁轨的基石了。庄稼人都实在,也都胆大,故而在装填炸药时,往往没个分寸,总嫌装填得少,也正因为如此,采石场传出的爆炸声越来越大,漫天飞舞的石块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以至于后来飞上天的石块都如篮球般大小。有一次,我们在教室里上课,那是距采石场四五公里之外的山北坡(我们村的小学就建在这里),远远地从大喇叭里传出“要放炮了,行人躲避”的喊话声,正好下课,我们便都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窗向东南方向张望。突然传来轰天价一声巨响,我们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震,整座教学楼都晃了几下,接着便是“咔嚓”一声,靠南窗子的玻璃竟也碎掉了,玻璃碴几乎要溅到我的脸上,同学们下了一跳,女生更是哇哇得哭叫起来……这是采石场炮声最为猛烈的一次,事后,我们校长立即去找了村长和采石场的老板,好一番磋商,采石场的炮声才渐渐小了下来。

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但采石依旧,炮声依旧,采石场的规模也在这炮声中迅速扩大。那时节,人们挣钱的门路少,只晓得下蛮力,而采石场就是可以将力气变成钱的地方,所以,村里的青壮年们都愿意到这里来上工。我曾随父亲到过采石场,那时不过十一二岁年龄,立时就被那壮阔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整个工地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光着膀子的青壮年汉子们,他们古铜色的皮肤裸露在夏日炽热的阳光之下,在凹凸不平的肌肉的鼓胀中闪烁着一片金属的光泽,那皮肤上滚动的不仅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还有密密实实的一层晶莹的砂粒,那是汗水蒸腾后留下的盐的颗粒。采石场的面积已有几个篮球场大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所以它的名字又叫“石头坑”,坑壁是刀劈斧斫也似的悬崖,足有二十几米高度。这些石壁上,锋利的石块犬牙交错,嶙嶙峋峋,使本来腼腆的小山露出了妖魔般的狰狞面目。那一刻,我便觉得小山好可怜,那巨大的石头坑便是它张开的巨大的口,它在呼喊,在嘶鸣,在抗议,犹如待宰的困兽,喘息着,呜咽着,悲鸣着,控诉着,但却没有人去倾听,去理会……

虽然采石带给村人的财富微乎其微,但勤劳的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石头坑从一个变成两个,从两个变成四个,石头坑的面积越来越大,到我离开家乡读师范的时候,有一次回去,远远地望向小山,小山就如一个被人正在啃咬的苹果,那几个石头坑就是被狠狠咬过的巨大的缺口。咬“苹果”的人好贪婪啊,几乎要吃掉它的一半了,那缺口的上沿似乎与山顶上的雷达也相去不远了呢。“小山还能坚持多久呢,你最终是不是要完全消失掉了呢?”我在心里打着颤自语道。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采石场的采石的技术却没有多大改变,随着石头坑越来越深,采石的危险程度却在与日俱增,人员被炸伤砸伤甚至死亡的事件年年都有发生,我的一个可怜的单身汉堂叔,叫“连池”的,就是在放炮时遇到哑火,当他爬过去查看时,炸药却突然响了,飞起的石块砸中了他的额头,当时就要了命。这样的悲剧换来的只是一场丧事,丧事过后,一切还是照旧。

几年前,小山村换了新的村支书,据说他向采石场的承包人和干活的乡亲们下跪了,最后终于制止了人们的疯狂开采。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采石场里的放炮声却从此没有了,“石头坑”也终于不再变大了。如果传闻是真的,我们真的都该好好谢谢村支书,如果小山会说话,估计它也会感激不尽的。

其实,听闻这件事时,我的心里是十分酸楚的。在儿时时,我曾不止一次地询问母亲我从哪里来,我的母亲就会和村里其他所有的母亲一样,向我讲述着与别人一模一样的故事——“孩子,你是山上的一块石头,妈妈捡回来后,放在胳肢窝里暖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你就爬出来了。”,那时的我们开窍的晚,总会信以为真,故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将自己视作是山的儿子,是和孙悟空一样有着离奇身世的孩子。我们与山的感情是那么真挚,那么亲切,以至于有一种血脉相连、唇齿相依的感觉。

如今,终于有人制止了人们对山的侵害,作为山的儿子,我怎能不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这山,承载着我儿时太多的回忆。

由于山东坡采石放炮的缘故,孩童年纪的我们只能在山的北坡和西坡活动。

我们最喜欢在北坡玩耍,因为它正对着山腰处的学校。

学校临路而建,矗立在山腰里一段平整路段的北侧。这条路横贯东西,是联系着七个小队的主要干道,远远望去,便如一条长长玉带轻轻地束在了山的腰间。平整的部分在山的正北侧,属于整条玉带的中间部分,约有一两公里,平整部分的两端,一端向西延伸开去,一溜下坡,又长又陡,足有二三公里,将长沟垴、山西坡和邱家嘴三个小队串串珠似的串在了一起, 这段下坡路并不回环曲折,从上往下看,一直可以看到山脚,然而坡度却极大,绝对在五十度以上,这对串在这段坡路上的三个小队的乡民来说,下坡路就变成了上坡路,他们想要到乡镇去,无论是步行还是骑自行车,不费一番大力气是不行的;带子的另一端向东延伸,也是一溜下坡,不同的是,这段坡路迂回盘旋,弯路很多,站在高处往下看,不出十几米必有一个弯道,便如蜿蜒爬行的蛇,沿着蛇身顺路而下,可以到达山脚的另一个村庄——山后杜,到这里后,路便成了平路,沿路东行,则可以到十几公里之外的镇上去。这是我儿时岁月里,村人出村的唯一通道。

站在学校那两层教学楼的走廊上向北望去,山与我们只有一路之隔,它静静地蹲在你的面前,父亲般慈爱地与你对望,你看着他,他也看着你。

那时候,我们放学得很早。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师们自家种的也都有地,他们也需要早早地把学生打发走了好到田里侍弄自己的庄稼;另一个原因则是在那个年代里,村子里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农村娃的确不多,大多数的父母让孩子上学无非是让他们认上几个字、会算几个数,真正有心供孩子上初中的父母已不多见,起意供孩子上高中、上大学的则更是少之又少、凤毛麟角,所以老师们自然也没有多大的工作压力。正因为如此,老师们绝不会擅自改变作息时间,给你补课或者搞什么课外活动,只要一天六节课上完,放学铃准会准时“铛铛”地敲响,用不了几分钟,我们这些学生娃们就会大呼小叫着如同草原上的失控的马群一般拥挤着逃离校园。

说“逃”一点也不错,因为那时候老师是可以打人的,而且打得很凶,重要的是,在很多家长眼中,老师打学生完全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甚至还会认为哪个老师打孩子打得凶,说明哪个老师负责任。所以,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一幕:老师打完后,累了,但还不解气,还怕小孩儿不懂事再犯错,于是就通知家长,家长到学校后,二话不说,先揪着自己的孩子狠揍一顿,然后再听老师训话,搞不好,得好一番道歉才能得到老师的原谅。正因为如此,我们并不喜欢在学校里呆,总盼着放学,还好,一天里上课的时间并不长。

一天里,我们最喜欢的是下午,因为下午只有两节课。坐在教室里迷迷糊糊打上几个盹,或者装模作样写会儿作业,就到了放学时间。那时候,太阳还老高老高地挂在天空,到处都是明晃晃、亮堂堂的,离夜幕降临少说也有两三个小时,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是自由的,是完全没有父母师长关注着的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出了校门,随着一声喊,我们这些娃子们便男孩与男孩一起,女孩与女孩一起,自觉地各自组团,然后三三两两地向小山进发,极少有直接回家或者到其它地方玩耍的。那山,对我们有着一种魔力,它便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我们欢欣鼓舞地融进它的身体。

是的,我们每天都爬山,因为山上有我们无尽的欢乐。

最大的快乐自然来自于攀爬的快感。那个时候的我们,人虽精瘦精瘦的像一群野猴子,但那小身板里却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总感觉如若不找个事由释放释放,就会有种被憋坏的感觉,不像现在的孩子自小就养在温室的花盆里,娇滴滴地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我们很少慢腾腾地走路,记忆中似乎不是在奔跑,就是在攀爬,树木、墙头、沟沿都是我们攀爬的好去处,在众多的同龄小伙伴中,我攀爬的本领绝对是首屈一指——村里最高的树我敢爬,河沟里落差最大的悬崖我敢爬,即便是谁家的房子上有了风蚀的借力处,我也敢想法设法爬到房上去。这或许是遗传了我父亲的基因的缘故吧,他在他的同龄人里爬树也是最厉害的,我们很多人都亲眼看过他头朝下爬上十几米高的泡桐,当时,围观的人都服了,崇拜的不得了。

不过,与爬山比起来,爬树、爬墙、爬沟沿就显得不过瘾了。山虽然不高,但却陡峭。从学校大门涌出来,沿着一条通向山顶的岔路口向上爬,不出二十米,本还一两米宽的小道登时变窄,成了一条狭窄的不足半米宽的崎岖山道,越往上走,小道就变得越窄、越陡。小道那个窄啊,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过,最窄的一段距离,甚至必须将两只脚一前一后叉开方可,想要把两只脚放在一起来个立正稍息的姿势,那是决计摆不出来的。小道不仅狭窄,还很陡峭,恐怕有六七十度的样子,远远望去,小道便似从山顶上挂下来的一条绑束发梢的丝带。在这样的小道上跋涉,是相当考验体力和耐力的,更何况脚下大小不一的碎石块不但硌得脚板生疼,还时不时地引起一阵打滑,让人跌得灰头土脸。但是我们并不气馁,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脱了小褂扎在腰间,在太阳晒在背上带来的亢奋中,手脚并用地继续向上爬。这个过程中,刚开始总有人的手被磨出血泡,但却没人愿意声张,相反倒要咬紧牙关隐瞒着,因为,在我们看来,因为这点小事就挂彩是丢人的事,张扬开来非但得不到别人的同情,相反还会引来一番嘲笑。于是,大家都只是胡乱地喊叫着,似乎只有喊叫才能显出自己是真正的强者。这样一路爬上去,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气喘吁吁,汗水在光光的背上闪耀着光芒,犹如涂了一层油,被太阳一烤,便愈发黝黑,我们男孩子都喜欢这颜色,说这是健康的象征,是强壮的颜色。这样的攀爬一般要持续三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山顶,到了,快到了。在山下的时候,抬头仰望,似乎小道的尽头便是山顶,可是走近了,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距离山顶只有几米的地方,一堵悬崖实实在在地挡在了小道的前面,小道也因此来了一个华丽的转弯,扭动身姿,折而向东,旋转着向斜上方延伸,化成一段较为平缓的坡路,远远地伸向山顶的另一端。绝大多数人走到这里,都会选择顺着小道的转身而转身,然后比较轻松地走向山顶,去完成最后的一段征程。然而,对我们这些胆大妄为的孩子们来说,走远路无疑等于消耗时间。我们会毫不犹疑地选择爬上那处悬崖。悬崖是不能用陡峭来形容的,因为它本就是垂直的,但好在它并不高,也就三四米的样子,还好在这悬崖的断面上有很多可以或抓或蹬的石头间隙。我们叫嚷着“比比谁是第一”的口号,嬉闹着各自手扒脚蹬,开始最后的冲刺,那场面,就如同一群壁虎正在围堵停在崖壁上的昆虫。这样的场面,现在是不多见的,要想见到,恐怕只有在攀岩的一些专门场地才可以吧,然而,不同的是,现代人在攀岩的过程中,是系有安全绳的,我们那时却根本没有,而事实上,我们也从来没有失手过。这不能不说也反映出了人们体质方面的一些滑坡。

爬上这段悬崖,就是山顶了,那是一块平整的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台,地面上虽也长满杂草,但却十分平坦,便如锋利的宝剑削去了山尖之后留下的创面一般,显然经过人为的休整。这块平台的东西两端各安置了一个庞大的机器,西侧的那一个犹如弯弯的弦月,好几米高,它一上一下地永不停歇地点着头,很像祈祷的人们在磕头,也像现代人发明的招财猫的手,由于它那奇怪的动作,我们把它叫做“磕头虫”;东侧的机器却不同,它的中间是一个墨绿色的大金属盒子,有一间房大小,上面有门,可供人进出,我就曾亲眼见过那些当兵的钻进去,围绕着大金属盒子的是两个高低错落开的弦月形金属网,不过与西侧机器不同的是,这两个金属网是平躺着的,它们被手臂粗的同样墨绿色的钢管连接着,与大金属盒子合为一体,它运转的方式是旋转,一圈又一圈,速度很快,比广场上的旋转木马快多了,两个巨大的金属网在旋转中带出巨大的风响,呼呼地不绝于耳,很有气势。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那两个巨大的机器叫雷达,是人民空军指挥战机和监控空域的厉害家伙,后来还听说,当年林彪外逃时的座机飞行情况,它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坠毁温都尔汗,也是它最先发现的。

这雷达无论战功如何显赫,对我们而言,却如同天方夜谭,我们只把它们作为我们的玩具。我们先是躺在西侧雷达下的水泥地上大声喘气,让山风把胸中积淀的大团大团的热气带走,然后争辩着是谁最先爬上悬崖,再后来便集体嘲笑最后爬上来的,说他是“小狗”。当山风吹尽汗珠,体力渐渐恢复,我们便三三两两一组一组地攀爬雷达。西侧的“磕头虫”很高大,不好玩,我们便不去理会,我们攀爬的是东侧旋转着的那个大家伙,它旋转得好快,我们要看准机会,先随着它跑,有点儿铁道游击队追火车的感觉,追的紧了,瞅准机会,抓住铁皮盒子与金属网连接的的钢管,双脚蹬地,便倏地飞了起来,然后翻身骑在那些钢管上,于是整个身体就随着整个机器旋转开来,那感觉真像坐旋转木马,但却要快得多,也刺激得多。不过,这样做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因此,我们没少受到那些士兵的驱逐,但后来见他们也并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便越发胆大,只要他们不出现,我们便一切故我,不玩尽兴决不罢休。

如今,每每想起儿时爬山的经历和乘坐雷达时的情景,我的心里还总会涌动起一种不可名状的畅快,然而,小山给我带来的快乐远不止这些。

吸引我们的还有居住在草丛中的那些稀奇古怪而又种类繁多的居民们。

小山的土层很薄,也就几厘米的样子,很多地方甚至连石头都盖不住,因而细看着小山,便又如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肌肤裸露,衣不蔽体。这样的土层自然无法孕育树木,即便是灌木也生养不起,然而这样的环境却是各种野草的温床,它们发了疯一般,漫山遍野地疯长,种类繁多,生机勃勃,就如同山的毛发。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虫子是最喜欢这样的环境的,它们或者攀附在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草茎上,或者隐身在宽大又长长的草叶的背面,又或者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之中,还有一些虫子是怕光的,总是悄悄地躲在石头的缝隙中,如若不扒开来看,你是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的。

在这些虫子中间,我们最喜欢的是蝈蝈。嘿,说起蝈蝈,那绝对是个奇迹,在昆虫的世界里,它们算得上是毋庸置疑的巨无霸了,一般都有小指头般长短,而且非常健硕,腿长而有力,尤其是两条粗壮的大腿,能爆发出让很多昆虫望尘莫及的弹跳力,它不像蝗虫有长长的翅膀可以飞,它靠的就是弹跳,你看它蓄满了劲儿,然后用力猛地一蹬草茎,“噌”的一下,它巨大的身躯就已在一两米之外了,真正是名副其实的跳远能手;它身体上最大的一部分就是那肥嘟嘟的腹部了,可以占去身体的三分之二的长度,而且也是最粗的部分,有拇指般粗细,最妙的是,它的这个腹部可不是简单的圆柱体,而是有弧线的,大而圆的部分朝向地面,远离地面的一侧则是向上弯弯翘起的,这就造成了十分有趣的画面——单看上缘,你会觉得像是在看舞蹈演员婀娜的腰身,要是单看下部,则会觉得像是在看胖子那赘肉颤颤的便便大腹。可是,如果你觉得它是笨重的大块头的话,那你就错了,事实上,它们是绝对称得上是昆虫界最为英勇善战的斗士:它们的脑袋,与蝗虫非常相似,两个小眼珠子硬硬的顶在脑袋上,长长的触须不停地挥来挥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总让人觉得它在盯着你看,而且还在摇动旗子,显得很是凶悍。除了犀利的眼神和有力的触须,它最强大的武器是牙齿,它的牙齿不同于蝗虫的牙齿:蝗虫的牙齿是两个宽宽的平面,像人类的两只手分别并紧手指后向中间挤压,这样的特点方便大块地咬食植物的叶子,但却严重削弱了力量;蝈蝈的牙齿则是薄而尖的,非常锋利,像两把相对的镰刀,而且咬力非常大,一旦被它咬上,不咬破皮肉血流不止,它是绝不松口的。

尽管蝈蝈拥有着强大的武器,但丝毫也不能影响我们对它们的偏爱。我们喜欢它们的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因为它们是昆虫世界里最实至名归的音乐家,它们的背上有一对又硬又短的翅膀,不过不是用来飞,而是用来摩擦发出琴声,“吱——吱——吱”,又清脆又嘹亮,可以传出很远。虽然它的演奏方法与蟋蟀相近,可是它的琴声比蟋蟀的琴声要清澈和响亮得多了。另外,它只在炎炎夏日的白天里演奏,不像蟋蟀那样整晚上叫个不停,硬是把琴声变成了人人讨厌的噪声。正因为如此,我们把蝈蝈看做是大自然的音乐家,家家户户都喜欢养上几只,把它们放进编织精巧的笼子里,塞上一两片白菜叶子作为酬劳,然后把它们挂在门楣或窗户上,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静静欣赏它美妙的演奏了,不过它又很害羞,如果发现有人偷看,它们会立刻停止演奏。不但我们喜欢蝈蝈,大人们也喜欢,他们没有时间随我们一起去捉,但却经常指点我们怎么捉,还帮助我们做引诱蝈蝈发出叫声的工具,如若谁家的孩子成果抓到了蝈蝈,他的家人会好好地夸奖他一番。因此,以此赢得大人们的称赞便成为了我们热衷于抓蝈蝈的另一个原因。

现在想想,那时候,小小的山村里既没有乐器,又没有广播,甚至连会唱歌的人都没有,是那些蝈蝈们为我们带来了动人的乐曲和聆听时的惬意,所以,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朴实的山民们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音乐,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这小山村里才真正拥有了一丝浅浅的高雅的气息。

然而,抓蝈蝈却并不容易。

首先,蝈蝈的琴声很有迷惑性。你远远地听到了它在山坡上演奏,但却很难辨别方向,一会儿觉得来自于东边,可你只要稍一偏转脑袋,马上就又觉得声音来自北边、南边,或者是西边了,然而事实上,还是那一只蝈蝈,而且它并没有变换位置,所以,抓蝈蝈一定要耐住性子,你要学会静静地蹲在草地里,认真地去辨别方向,然后慢慢地去确认、去靠近。很多时候,从听到蝈蝈的琴声到真正看到它的身影,没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是根本做不到的。

其次,蝈蝈又是十分机警。它能十分灵敏地感觉到人类的气息和危险的逼近。远远地,你小心地拨开身边的野草,蹑手蹑脚地向它靠近,即便你再怎么小心,即便你认为自己根本没有把乱草踩出声音,它却已经感觉到了空气的变化,嘹亮的琴声立即就会停下。更让人着恼的是,一旦它停下弹奏,那么在不确定是否安全的情况下,它可以耐着性子,十几分钟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任你望着一片随风飘动的乱草叫苦不迭。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蹲下来,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直至它沉不住气,再次发声。后来,在大人们的指导下,我们学会了制作工具来模仿蝈蝈的声音,以便给它们造成错觉从而引诱它们发声。说是工具,其实就是两根用小刀切出锯齿般切口的竹筷,把它们握在手中,然后用力摩擦,“吱——吱——吱——”,别说,还真有点像。此后,果然有不少蝈蝈都被这小玩意瞒过去了,只要我们擦出声响,那些本已收住琴声的乐手们立时便会应合起来,而这是,我们就可以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另外,蝈蝈又是真正意义上的伪装高手。它们那身深绿色的外衣,与野草非常接近,它高傲地停在挺立的狗尾草的茎上弹琴时,由于高出其它野草,仔细观看,你还能看清它的身形,但如若被它警觉到,忽地跳出草丛,你便前功尽弃了,任你怎样仔细辨别,再难找到它的踪影,即便也就在你眼皮下的草丛中,要想把它分辨出来,也非常困难。因此,抓蝈蝈时,必须要拿出猫一样的轻巧,一直靠近到一击必中的范围内,才可以动手。然而,它又是娇贵的,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它的小命。因此,下手捕捉时,要用双手合围的方式。你看准它,如闪电般猛地一捂,紧紧地把它扣在两手之间。这时候,你要做好被它咬上一口的心理准备,而且在它咬疼自己的时候也绝不撒手。然后退到一处山石裸露的地方,小心地捏住它头后部的甲壳,再快速地丢入事先准备好的笼子里。这时,你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成了一次“捕猎”。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蝈蝈都是深绿色的,还有一种是黑褐色的,比深绿色的更凶猛,咬人也更疼痛,我们把深绿色的蝈蝈叫做“铜皮蝈蝈”,而把它们叫做“铁皮蝈蝈”。“铁皮蝈蝈”的寿命比“铜皮蝈蝈”的寿命长,也更耐寒,前者受不了秋天的冷风,野菊花一开,就渐渐死去了,而后者普遍都能度过秋天,养得好的,甚至可以养到下雪的时候。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喜欢“铁皮蝈蝈”,但可惜的是,这种蝈蝈真的很少见。

也有的蝈蝈不会叫,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只是偶然在草丛中发现了它们,于是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抓回家。大人们看见了,就笑,然后,指着它们尾部的三根尖尖的刺一样的东西给我们讲,尾部两根刺的是雄蝈蝈,能叫,有三根刺的是雌蝈蝈,不会叫。我们还小,闹不懂什么是雄,什么是雌,但尾部的刺倒是很容易分辨,就这样,我们的小脑袋里就又多了些有趣的知识。

抓蝈蝈给我们带来了无上的成就感和快乐感,我们总是乐此不疲,但由于蝈蝈的寿命比较短,所以,入秋之后,我们就会变得很无聊。后来,村里的一个中医通过他的一个侄子给我们捎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说,谁能抓些蝎子、西瓜虫或者土鳖的话,可以卖给他,他出高价,他还说,那些虫子都是中药。

再没有比抓虫子更让我们觉得拿手的事了。那些虫子都喜欢在黑暗的潮湿的石头缝中生存,小山的身体是它们最喜欢的家园。在山坡上,除了那些乱滚的细小碎石,任何一块与泥土相连的石头下,都可能生活着一个庞大的家族,甚至是一个庞大的王国。随着石头被掀起,黄褐色的蝎子高高地翘起尾巴,成群结队地来回游弋。它们尾部的毒针非常厉害,毒性很大,以至于那针尖都是墨汁般的黑色,据说曾发生过蝎子蛰死人的案例,所以,它们又被称为“五毒”之首。但是,别看他们面目狰狞、耀武扬威,我们其实并不怕它们,它们怕光,视力很差,人只要不是傻到主动把手脚送到它的尾巴上,被它蛰中的概率还是比较小的。我们伸出自制的长长的镊子,飞快地夹住它们的尾巴,然后迅速放进光滑的玻璃瓶里,便算是抓住了一只。石缝中的蝎子很多,要不了多久,就能抓伤几十只。听人说,晚上的时候,蝎子都出来活动,数量更多,有一个小伙伴就说起过自己和父亲被蝎子包围的情景——手电筒所照之处,四周全是飞速奔跑的蝎子,那次他有了害怕的感觉,不过,我没有那样的经历。

有时候,掀起石头来,看到的不是蝎子,而是其它的虫子。西瓜虫长着黑黑的扁扁的身体,背上的硬甲分成好多节,腹部是不可计数的又细又小的腿,由于硬甲分节的缘故,丝毫不影响它们在收到惊吓时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圆圆的球,于是硬甲的分界线就像极了西瓜身上的条纹,或许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吧;土鳖又叫土鼋,与西瓜虫非常相似,但却没有分节的硬甲,更不会像西瓜虫一样将身体蜷缩成圆圆的球,但据说药用价值要比西瓜虫高了许多。这两种虫子的数量甚至可以用惊人来形容了,它们被发现时,总是黑压压的一大片,犹如是成堆的蚂蚁在召开大会。由于它们不能伤人,所以我们就直接用双手一捧一捧地去捉它们,很是快活。不过有时候,有些狡猾的家伙会沿着你的手臂钻到你的衣服里,那种虫子在衣服里爬行的感觉,又痒又难受,倒是常常让人吓上一大跳。

捉虫子的时候,我们还遇到过蚯蚓、蜈蚣、蚰蜒等形形色色的不速之客,但由于那位中医没有提过要收购它们,所以,我们并不理会它们,往往用小棍子把它们调走便罢了。

我们把捉到的蝎子、西瓜虫和土鳖卖给那位中医,换得了一张又一张的毛票,那种靠自己的劳动挣得钞票的感觉让孩童时代的我们异常兴奋,忘乎所以。有的小伙伴拿这些毛票到代销点里买些江米蛋之类的零食,有的如实交给了父母,有的用来买本子和铅笔,我总是向父母瞒了我的收入,偷偷地用它们买连环画看,就这样,我儿童时代的阅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完成的。

我们男孩子忙着捉虫,女孩子却鲜有做着事情的,她们更热衷于在山坡上寻找形形色色的野菜。

独特的山体特点,在孕育野草的同时,自然也孕育了十分丰富的野菜。长得最旺盛的是“猪毛菜”,后来听人说,它的学名应该叫“针针菜”,但那时的我们却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它们在所有野草野菜当中,都是个头最高的。它枝枝杈杈地长起来,会长到大人的腰部,如若不是它的茎纤细而柔弱,叶又密又尖,你甚至会把它当做灌木。别看它模样张狂,味道却是极好,掐下顶部的嫩嫩的茎和叶,在开水里淖熟,或凉拌,或煸炒,绝对是美味。它的尖叶的表皮有着极细极细的鳞状斑纹,嚼在嘴里,便觉得从舌头都口腔,再到咽喉,都会有种麻麻的感觉,不由得你不陶醉。除了“猪毛菜”之外,野蒜、野葱、荠菜、水萝卜、面条棵、老饭蛋、灰灰菜……比比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当夕阳西垂,暮色渐临。小山被霞光披上了金色的披风。山坡上的伙伴们再发一声喊,然后呼朋引伴,猿猴般跳跃着聚集在一起,你看看我捉的虫子,我看看你挖的野菜。这时候,往往是女孩子成为人群的主角,她们被围在中间,舒舒服服地接受男孩子们虔诚的请求。她们总会抿着嘴微笑着,姐姐般大方地把成堆的野菜分给男孩子们。到了最后,每一个男孩女孩都把书和作业夹在腋下,然后背起满书包的野菜,一跳一跳地溜下山去,奔向各自的家里……

其实,山腰处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地道,入口在山的西侧。据说是当年全国备战时,由林彪亲自规划的一个神秘的导弹基地。按传闻所说,这条地道直通山的内部中心部位,末端处是导弹发射架,一旦建成,就可以从这里将导弹从山下发射,十分隐蔽。后来林彪叛逃,这个计划也就搁浅了。传闻是否属实,已经无从考证,但林氏集团的吴法宪、黄永胜和邱会作却是实实在在地乘坐直升机来考察过这座小山,这是父辈们都曾亲眼目睹过的大事,不掺一点假的。后来出于好奇,我和小伙伴们也曾探过这个地道,在门口处,看到了门头大石上醒目地镌刻着“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巨大字迹。不过由于地道内,十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害怕,并未深入……

之所以在这里提一提这条地道,是因为前段时间,我回老家时,驾车环绕小山转了一圈,却再不见我儿时生活的情景,没有孩子能爬上山顶了,因为那里已成为了军事禁区;也没有人在山坡上找寻虫子和野菜了,或许因为有钱之后再不必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了吧。我在山坡上驻足了许久,试图寻觅我曾攀爬过的山道,我曾翻过的石头,最终却是一无所获。那些我无比熟悉的山坡,现在唯一有人驻足的竟是原来地道的位置——它现在被改建成了模仿十八层地狱的地宫,专供游客游玩,听说,非常恐怖。看来,原来我不敢进的地方,以后恐怕更不敢进了。这生我养我的小山,竟始终给我留下了一块我不敢涉足的陌生的地方,说起来,真是滑稽。

儿时的回忆只能是回忆,记忆中的小山也只能存在于记忆。如今,我瞻仰我眼前的这山,便会不自觉地想:山啊!无论你怎样变化,你终究还是我的父亲,你养育了我的人,也养育了我的心,同时,你也是所有“西泰山”人的父亲,因为你在养育他们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停留过片刻,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将如此,年年岁岁,世世代代……

山啊!让我再叫你一声:“父亲!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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