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歌的儿子:姐姐,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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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写于2010年秋,深埋于旧电脑文档角落。并非根据现实遭遇,如有熟人,切勿对号入座。
到现在他还记得母亲下葬那天是怎样一个情形,那印象的深刻,比母亲的模样还来得透彻。也就是说,他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但这悲哀却不能让他从失去母亲的悲哀中转移视线。
那天却是天晴。
他还记得那天终于有机会在姐姐的怀里痛哭一场。晴天里,姐姐胸前的衣服湿了又干,他将所有的眼泪都送给了那天。
而姐姐也将所有的机会也送给了那天。父亲将与母亲所有相关的事物都清理出来,留下了两个人一张照片,其余的都被风吹着残片送往了未知的方向。他与父亲一同离开了这座城市,姐姐依旧住在曾经的隔壁。
说是姐姐,不过是因为年龄的差距罢了,称呼只不过是人辨别一个人是否是他。而姐姐在他的辨别中,是大他五岁的邻家姑娘,而且是从小便认识的邻家姑娘。在长大的过程中,他总是喜欢多看他几眼,自然,谁也知道这原因是什么。多年的注视,使得他在今后的日子中,总是在眼前浮现一些身影,令他踌躇到放弃。
车离开没有扬起灰尘,只有姐姐在蓝色的尾气中咳嗽,捂着嘴,伸出另一只手告别——他始终不知道当时姐姐的心情是什么,但他看见了,在他还能看清她的表情时,姐姐便转过身,走过低矮的塑料布雨棚下,消失在拐角。
当时是遗憾,还是麻木呢?
连他也不记得了,但是,他还是很怀念在离开之前的日子,原因依旧易猜。
离开的那天,天终于失去了晴,大概这便是他与父亲当初的愿望吧,让母亲迟一些走,但即使是天这么说,母亲还是没有答应,这大概便是人去不与天为齐吧。
雨在车的后方渐渐迁移,覆盖了整个城市,他和父亲离开了。
接着他在新的地方适应下来,即使当初有多舍不得,但只要活着,就要活下去。
结识新的一切,让他们她们它们变成真实的回忆和历史,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他继续生活着,和孤独却又忙在人海中的父亲一同生活着,两个孤独的人,就是新的家。
他渐渐地成长,化作眉眼尖利的少年,在失去熟悉的地方,露出排斥一切的模样。
而与此同时,他仍在怀念一些时光,但距离让他无法实践。他在遇见每一个相似的人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覆上一层失落。
父亲早已不担任唱白脸的角色——因为红脸长眠于坛中——他只负责给儿子钱,剩下的便是奔波。当初来到新地方的男人早已用成熟抵抗着过去,旧照片飘落在床底,不再被人捡起。而他是唯一不完全活在新世界中的,掺杂着旧歌的儿子。
他总是觉得自己能与姐姐见面,所以他一直梦见她。很多年前的模样,不断翻新的剧情。
“姐姐……”
这是他醒来后始终呢喃着的,也是多年的梦实现后,最后一次呼唤。
“看来你还记得我啊。”她看着他,微笑。声音依旧不变,如人一般。
他惊愕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姐姐,什么也说不出来。旧时的故事,多年的思绪一并挤压过来。那么多的梦,他无法清算一切,脑中一时回荡着演唱者不明的,她曾经轻声唱过的歌:
旧事那么多 沙漏遗为沙漠
你的风吹不走我的疑惑
我在故事里一个人诉说
你是归来的听众
今生这么久 沧海化作蜃楼
只不过是静静等候
我在回忆中一个人走
到了终点 桑田变结果 你曾来过
姐姐笑的模样与记忆中没有多少差距,只是多了一些岁月,他仔细地看她,半晌才记得脱鞋进屋,即使是在脱鞋时,眼睛也没有移开过。
他迟疑着在姐姐身旁坐下,隔着三个拳头的距离。大概是熟悉已经陌生了很久,他竟微微地害羞——转念一想他明白过来,自己早已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
“儿子,回来了?”
父亲与他一同开口了,这时他才发现父亲竟在家。
“对了,你们应该认识的,我就不多介绍了。”父亲疲劳地笑了笑,“这位阿姨就是以后照顾你的人。”
他惊讶地差些将笑明显化,但父亲接着说道:
“她就是你的后妈。”
夜间是他最为混乱的时候。似乎自从离开了旧的定所后,他总在夜里郁郁不乐,思绪万千。也许是肉身离了,心却仍旧在原地罢,他一直认为离开意味着失去,而实际失去迫使着一切都必须换为新的。
但纵然如此,他也没有挣脱一切返回到起点,应是他本就被起点所纠缠,回去只不过绕得更深。
更现实一点的是,他没有回去的能力。
而今夜他在其中一个过去重现时痛苦不堪,分明是他最想见到的,在脑海中,他不知思索过多少种重逢的形式,将自己放入公式之中。但实践推翻了一切,因为物是人非才是定式。
姐姐真的来到他身边,却站在了一个别样的亲密之上,他大概了解她,至少本性不变。她会好好照顾他,形式如过去一般,但她并不和他想的一样。令他最痛苦的是,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说明她过去什么也未想过——至少,还是那句,他想的,她从来没想过。
当时他点了个头便钻入了屋内,背靠着门上了锁,却不想依着门坐下,只将书包丢在那里,直接地钻入了一个更小的空间里。被子外是闭锁的房间,一层又一层地从心理上隔离了外界。门外父亲尴尬地在解释:“不要在意,他从很早前就这样了,而且他记得你。”
不知那时她作何表情。
之后他便躲着姐姐——他大概会永远将她当做姐姐。这种落差将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他唯一的牵挂已经从上方摔落,而他却没法离开现实。死虽然可行,但他怕死大于生。
但同时,他也害怕活着。
姐姐问他吃不吃饭。
姐姐伸手摸他的头。
那些努力不是代表他心中的愿望,而是在传达一个现实:她要代替已逝去的人,同时抹杀掉过去的身份。
早已不是姐姐了,时间就这么走下去。
姐姐已经消失半年,印象中的人早已面目全非。
半年间他将一切都忘得干净——实际是拒绝得干净——甚至开始以正常的表情开口对她说话,但心中的感觉是,他明白多么煽情。
他依旧迷恋着,但他也不知在想念谁。
某天他意外地在床底找到一张照片,灰积得人物模糊到数不清人数。他也不想记得有谁,只是想了想笑着的角色,转手便毫不犹豫地抽刀插在了上面,手再挑动,灰与纸片一同落地。
旋即他数了数放在床底盒中的钱,已经够数目了。他在计划的开始之时,并没有想象钱的用处,而当他将当初一同来到这座城市的三分之一毁灭后,他残酷地咧嘴一笑。
他打算进一步毁灭一切。
他将残酷藏在了笑的身后,失去了明显意味的笑容显得他像极了过去的孩子,听着旧歌的,心有所想,心中一片宁静的少年。那时他不知心中那份颤动究竟是什么,以为只是将那首歌所打动。
他记得歌该怎么开头。
在满脑回忆的秋末,他望了望手中的刀——一度他曾打算毁灭看着世界的自己,但现在的计划是,改变这个世界。
他微笑地望着她——父亲不在家。
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同样微笑着——这笑容一下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她是姐姐。
她问:“什么事啊?”
微笑的问题。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她会答应他的一切理性要求。
他笑了几秒后,没有持续下去。他打算让一切消失的决心突然一下被怀念所覆盖,他脑中一时全是那年的夏天,本该阴霾的葬礼上晴空万里,他失魂地在姐姐的怀里痛哭。
怀念起过去的他,心中突然充满了一个念头,他想回去,即使时间无法穿越。至少,他想要改变时空。
他伸向衣袋的手又去了出来,他手中没有握着那把刀,而是握着一线希望,这是也可以说是奢望。
他握住她的手,一下子竟心悸了,怔了一会他以半边过去半边现实的表情说道:
“我想……让你陪我去……”
他将所有的钱带在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身旁是挎着包的姐姐——对,他又认为是姐姐了。
她仍旧与过去相似,走路的姿势,笑的模样,甚至温柔的心。不知她在听见目的地的时候,是否会对自己所残余的,与其联系的过去思绪万千。
他不去猜,不是什么都知道,是什么也没底。
他想买票,但姐姐说,我有,你还小,我来。
在剪票的同时,他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这个世界中,与其相关的,可见的一切。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便不再打算回到这里。
但是不能呢?
他不去想,姐姐已经先一步上了车,当他走进的时候,她在座位上向他挥手:“这里,来,来。”
客车开出车站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在回忆后,却又模糊不清。
只记得自己打算改变。
改变什么?
他自言自语:“我和姐姐。”
他脑中同时想道,这些就是整个世界。
近半天,也许更长,他们终于回到了故乡。所前往的是返路,新被抛在一旁,他再次满脑都是那首歌,他是旧歌的儿子。
他迫不及待地赶路,不顾任何地拉着姐姐向着终点而去。而那里,是另一个方向的开始,他不允许倒退,但他却在追求着一种倒退。
微微地喘着气,他缓和着自己的心跳。回首看,姐姐也已累到不行,包已拎在了手里。这种感觉明明有着类似,那是一直想找到的过去,那时是姐姐拉着他,跑着,向着一个方向,一个目的地。他已经被怀念填满,剩下的只有决定。
他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和姐姐一样了。而在两人面前的,是久无人探望的坟。草已经开始枯萎,但依旧挡住了墓主的碑像,他一把将一大堆枯草扫开,看见了混杂着青绿和淡黄的,母亲的面容——只是并非她本尊。
风愈加地大了,一大片灰蒙在天上涂抹着,一路下到极端。他转了个身,看着身旁的人,迟迟地开了口,一开口,便是永远:
“她才是我妈。”
…
“姐姐,我想走,我想和你一起走。”
顿了顿,他重复道:“和你一起。”
他一口气将过去以及内心一并倾诉而出,如一路漫向天边的野草和云。
他似乎是绝望般,向着姐姐,再开口,便默然留下两行泪。
如今,脑中唯有歌声在流转。
那是他曾在某一日听过的,姐姐唱过的歌。
对的,他曾经想起的,那首歌。
谁在上演回眸 谁又茫然返首
留下一首歌 没有我的面容
一点一滴流走 一分一秒漫过
放下一些事 行囊在门口等我
你听说 一定听说 曾听说
都曾有 过去曾有 如今仍有
一切需要慢慢地静候
旧事那么多 沙漏遗为沙漠
你的风吹不走我的疑惑
我在故事里一个人诉说
你是归来的听众
今生这么久 沧海化作蜃楼
只不过是 静静等候
我在回忆中一个人走
到了终点 桑田变结果 你曾来过
他慢慢地抬起头,只唱出了最后一句,姐姐的模样被泪遮得模糊,他伸手去擦眼。
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