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

我养你小,却不求你能养我老

2020-05-16  本文已影响0人  四月暖阳_6c67

前两天给母亲打电话时,她告诉我,康叔过世了,在敬老院里走得静悄悄的,护理人员早上到他的房间准备喊他洗漱时,才发现他身上已经冰凉,地下掉着一粒药和半床被子。

母亲说,康叔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他的儿子花了一万多元给他买了口松木棺材,油光蹭亮,全村子里第一户。三个女儿每人出了六千元办葬礼,体面得不得了。可是,我不仅追问,这样的隆重和体面对于一个已经来不及和儿女道别,且孤独离世的老人来说,意义何在呢?

小的时候,康叔是我们村的文化人。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在我们县文化馆工作。听说我们县发生的大小新闻能够在省城的报纸电视广播里报道,都有康叔的功劳。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依稀记得那时候的康叔身材挺拔,面目白净,总是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和深蓝色的的确良裤子,脚蹬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每天在县城和农村的家之间来往奔波。无论冬夏,太阳都晒不黑他。他身上有着一种书卷气,这一点是我们村子里的乡亲们都望尘莫及的。

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村子里有不识字的乡亲但凡要给外地的亲人写信,都要找他代笔。康叔从来都是呵呵一笑,欣然代劳。可以说他是我们村子里的秀才,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因为他和我父亲是堂兄弟关系,父亲总拿他为典型来教育我们,让我们发奋努力,日后好有出息。

为了普及文化知识和扫除农村的“法盲”,康叔在自家房子的后墙上砌了一块大大的黑板,有空就办黑板报,内容有土壤与农家肥的关系,庄稼发生病虫害的预防和应对方法,还有法律法规,不同的内容用不同的粉笔去书写,让人读来一目了然。因为他家靠街,一到饭点儿或者农闲时,总有些乡亲会端着饭碗蹲在街头边聊天边吃,扎堆儿聊天时有识字的人把板报上的内容念给大家听。类似的板报康叔总是不定期地更新,有时候下大雨字被浇没了,康叔得空就会及时补上。

记得每年的春节前夕,康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写春联的红纸和墨水,在街里支起一张桌子,义务为乡亲们写春联。我们这些孩子们会挤在人堆儿里伸长脖子跟着看,其实就是看热闹而已。只见他先把红纸裁好,然后把手中的毛笔蘸墨,极其熟练地将一个个字展现了出来。那对联他写得最多的就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他落笔之后,乡亲们赞不绝口:“中,中,这对子给俺!”

有一次正在埋头写春联的康叔看到了我,就招呼我:“闺女,把这个拿去,让你爹贴上!”并给我交代哪个是贴堂屋和厨房的,哪个是贴牛屋和手压井上的。我当时很纳闷,就觉得他写春联时根本不用思考,信笔拈来。父亲说,他是喝墨水长大的,当然啥都会写了。是啊,现在回头再看看,康叔的思维就和他的热情一样,总不枯竭,又恰似山涧的清泉,静谧而清澈地流淌着,滋养着乡亲们贫瘠的心灵。

康叔虽然对乡亲们热心快肠,但骨子里还是很守旧的,不生男孩不罢休的思想依然在他的头脑中根深蒂固。

他和康婶先后生了两个闺女,后来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抓得紧,待三女儿出生后他们索性连夜就送了人。尽管他们对外说孩子没成,但世上总有不透风的墙,一些流言在悄然滋生并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他实际是把孩子送给了自己的亲戚在抚养。再后来康叔的儿子出生了,他总算如愿以偿,脸上的笑容都比原来灿烂多了。

康叔很重视教育,随着他的孩子读书时代的到来,他把孩子的学习看得比啥都重。

记得有一次康叔来我家和父亲闲聊时,说到孩子的成材话题,他说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自己的这三个孩子都送出去,不让在农村“修地球”。可是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的三个孩子陆陆续续读完了小学后,他就找关系让孩子去读县城最好的中学。也许在那个时代,他就明白了知识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之一吧。

后来他的孩子们也算争气。大女儿高中毕业结婚后在市里经营一家服装厂,二女儿师范学院毕业后在我们县城教书,而他的儿子后来虽然说没入高等学府,但通过自己在生意场上的几经沉浮,现在也成了某品牌的省级代理商。至于他曾送人的那个三女儿,后来他也确实去认领了,就向乡亲们传得那样,在亲戚家里养着,只是那孩子不愿原谅他,平常了不起就像亲戚那样逢年过节时走动一下。可后来康叔还是动用自己的关系把这个女儿安排在县城的一家中学管理后勤。

在他的孩子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快速成长时,康叔也确实比原来苍老了许多,衣着方面也比原来更加简朴了。

我家前面有一条小河,夏日里总有乡亲在河畔铺张席子乘凉。有一天康叔也过去了,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跨栏背心,针脚密密麻麻,可见康婶是用心给补了的。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他呵呵一笑说:“学习毛主席啊,他的睡衣还不是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

日子在秋收与春种、鸡鸣与狗吠之间不停地轮回。在无情的岁月里,康叔也到了饴糖弄孙的年龄。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家里家外操碌大半辈子的康婶因为癌症晚期先他而走了。这下给了康叔很大的打击。听村里人说,康婶离世后,他常常一个人一坐一天,有时候做好饭后,却还向往常那样,给两个碗里盛饭,端到餐桌上摆好筷子,目光呆呆地望向门外。

后来他的女儿把他接到了县城,村里人都说他去孩子们那里享福去了。

18年的5月我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得知康叔中风,经过治疗后已经住进了我们县城最好的敬老院。说是照顾得可周到了,伙食也很好。

18年岁末,父亲病重辞世。康叔听到信儿后,在葬礼那天,执意要求他的儿子载着他来为我父亲送别。

多年未见面的康叔,满头白发,和蔼的面庞写满了慈祥。他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父亲的灵前失声痛哭,一句“我的老哥哥啊”令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会面临人生的谢幕。当新的生命在爱的阳光与雨露中茁壮而长,自由搏击时,我们却又像一只精疲力竭的老掉牙的骆驼,在生命的绿洲中泰然接受了人生的无常和人情的冷暖。“我养你小,你能陪我老吗?”这句话对儿女说出来似乎是一种奢求,更是对自我心灵的一种折磨,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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