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奇思妙想13⎤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啊!
我为他们心的图景而着迷。
心Part1
人的心脏处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人类看不到那个世界,他们总觉得那个胸腔里一直跳动的器官只是为了泵血——多么没有美感的想法!这群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们!当初上帝一时兴起把灵魂送给他们的时候真该附赠他们一点触摸美的能力。
但是我能看到。那是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他们之所以为人的核心。
人在我的眼中像个移动的玻璃车,他们的心就安然地坐在车里,开着这辆车去做各种各样琐碎、疯狂、安静或惊世骇俗的事情。
哦!别误会我,我当然不是只能以这样的角度去看人——只是在我愿意的时候。不过说实话,当你和那些死气沉沉的、一成不变的规律和公式呆了好久好久之后,还是去看看那些生灵奇妙的心来得有趣。
我看过很多很多人的心。
大部分人的心是个房子——有的人是相当老套的公寓房,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动作游戏碟盘,代表他们自己意志的小人开心地坐在电脑前;还有的是自带花园天台游泳池的大房子,小人在里面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
这些都是常见的心。
我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位小姑娘的内心,她的心是一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城堡;最令人惊奇的并不是城堡的形态,而是城堡以大门为主轴,一侧是晶莹剔透的水晶,而另一侧则像是在玻璃房内灌入了浑浊的黑水。我偷偷地靠近了看,发现在黑水城堡里面,全身赤裸的女孩哭泣着蜷缩在粗粝的地面上,一边哭一边不间断地拔着自己的头发,身上全是被自己抓挠的累累伤痕。水晶城堡的一侧,城堡高耸入云的高塔里,同样面貌的女孩则穿着华贵的衣服,骄傲又悲伤地站在云端俯瞰城堡另一侧的自己。
我不忍再看,便悄悄离开了。
还有的心是姜饼房——姜饼房!多么有趣又温馨的小屋子!我有一次偷偷趁着心的主人睡觉的时候溜进去看过,发现那房子精致又小巧,水龙头是硬质曲奇,打开时会有巧克力酱汩汩流出来。
主人睡觉的时候心里的小人就会纷纷起来,打扫主人心里的杂质——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思路,都打包起来,扔到外面去——在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为首的小人还为我做了一餐。唔,全是棉花糖的叉子有点甜,不过我还是很感谢。
顺便说一句,后来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可以拥有这样的心,便去看了看真实世界里的人,然后发现他是一位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汉,右臂带着锁链的纹身,头发染黄,看起来就像个居心不良的混混。
我啧啧称奇。
还有一些人的心,他们的心并不是个房子——有一位大学生的心是一个小游泳池,游泳池的周围围了一圈书柜。那里的小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碗,从书柜里拿一本书,然后把书打开——像打开一个牛奶盒一样——然后倾一倾。从书里就会流出一股颜色漂亮的水,待碗装满后,小人再不辞辛苦地把碗里的水倒在游泳池里。游泳池周围有许多小人,都在来来回回地做这件事情。可惜似乎是没有处理,那些颜色各异的水混合在一起,整个游泳池的水都有些发黑了。
还有人的心是一片小小的草原,那里的小人骑着风筝在空中跳舞;有人的心则是一个巨大的表盘,小人挂在格格转动的秒针上玩耍。
我曾在中世纪的佛罗伦萨看过一家人的内心——他们一家人的内心竟然几乎一模一样!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小山,那里面的小人推着一本巨大的黑皮烫金圣经往山顶走,待到了山顶后,圣经又咕噜噜滚下去,书页散落。小人们便把圣经收拾规整,再不厌其烦地把圣经推上山。
我那时候真的很好奇,所以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呆到他们家的老人去世、父母去世、孩子老去——然后平静的世纪忽然动荡,文艺复兴浩然而起,曾经的孩子、现在的老人见证着历史的转变。就在某个平常的一天,那个人心里的小人把圣经推上山,圣经滚落时,散落了一路书页。然后,那些书页忽然都飞舞了起来,变成美丽斑驳的蝴蝶。圣经打开,书页被掏空,里面放着一摞钱和一个镶着纱的帽子。
在那之后没几天,老人便去世了。
我很不舍,但是还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心,把它送到了地狱。
Part2
嘿!别误会我,我当然不会把这样奇妙的心灵送到烈火里灼灼燃烧八百年——地狱哪里有这么高级的装备!
地狱其实是一张大大的滤网。
光秃秃的、毫无看头的、一望无际的一张大滤网。
讲道理,为什么人类要管这个东西叫地狱,我觉得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无聊。
我的任务就是把死亡后的人们的那些心收回去,而后把它们轻轻放在滤网上——那些心一碰到滤网就碎成齑粉,而后纷纷漏过这张网,到网的另一侧去了。
别问我网的另一侧是什么样。地狱是张没有界的网,我从来没有找到过这张纱网的边界,自然也从没有去到过另一边。
但是,心没了,小人们却不会消失——很多小人会纷纷逃逸,并且在逝者的亲人们的心里住上一会儿,不过很多小人都撑不过五年,便纷纷消逝了。但也有一些小人,在其主人逝去后,会在别人的心里住上一辈子。
唔?你问我的心里?
没有啦,当然没有,我心里怎么会住人?
我心里什么也没有。
我就是『死亡』本身啊,我的朋友。
Part3
今天我又去了一趟医院——好吧,我承认,只是因为无聊。毕竟只有在医院我才会觉得我的身上有一点点重量,而不是个总盘旋在人们头顶的幽灵。
我在医院见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他看起来是个二十上下的大学生,我在逛医院的时候正从门看见他坐在一架病床边,拿了一个床头柜的苹果。
我有点好奇;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为那些彻底丧失自主能力的病人准备的——简而言之,植物人。
这些病人的病房总是空落落的,很少有人。这个男人胆子倒是不小。
我便悄悄地走了进去,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我都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惊讶了;是对方看见了我,还是我看见的对方:他的胸膛里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是与我相同的同类吗?
“不是,”那男人却好像听到了我的话似的,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抛了抛那苹果,“你与我不同,『死亡』小姐。”
“那你是谁?”
“这与你无关吧。”他撩起眼皮赏我一眼,而后把苹果放回床头柜,“这个人要死了,你还是先干好工作吧。”
“我的工作不用你来管,”我有点生气,好不容易碰到的非人类居然这么爱答不理,“上帝没有教过你什么叫礼貌吗?”
“上帝?”男人似乎有点想笑,挑眉看向我,“那老家伙一时兴起造出了人类后就撒手不管了,难道你在创世纪之后见过他?”
老天在上,我翻了个白眼,“您知道何为修辞吗,这点人类做得都比您好。”
“嗯哼,”他转头看向床上的病人,“这个人似乎死了有一会儿了哦,你不拿吗?”
我浑身一凉,赶忙转头看过去;果然,小人所居住的心已经有些损坏了。如果不及时把心放回地狱的纱网里,这些心就会在虚空中迅速变淡、消失,我扑过去,“啊啊啊!都是跟你吵架闹的!你闭嘴!”
“谁跟你吵架了……”男人抓了抓脑袋,叹了口气,“算了,帮你一把。到时候上帝那老家伙找上来的话,你记得帮我说句好话。”
而后我看见他把手轻轻搭在病人的肩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病人的脸颊似乎变得红润了一些,心的衰败立即停止了。
我赶快一把把心收到自己的背包里。收完后,我呼了口气,看着这病人床头的警告闹铃骤然响起,医生护士匆匆掠过我,把病人推出去。
我们默默地看着眼前一片忙乱与悲哀。
过了半晌,我说,“……总之,感谢帮忙。”我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略带讽刺地加上一句,“『生存』先生。”
他笑了声。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回,一下子脸就有点烧,梗着脖子问他,“所以说,上次见到你都是上次的千年大会的事了吧?你跑哪去了?”
“跑哪去……”男人打了个哈欠,转身向门外走去,“和你一样,跑到自己有存在感的地方去啊。”
“那不是跑哪都可以吗?”有活人的地方就可以啊。
『生存』古怪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说不清那是惊讶还是嘲笑,“当然不是哪里都可以啊,『死亡』小姐。”
“毕竟世界上大多数人只是在呼吸,而不是在活着。”
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怪他,“怪不得你看起来很累。”
男人一愣,而后眼神似乎有些柔软,“是这样的,辨别一个真正在活着的人比辨别一个死人要困难得多。”他笑了笑,轮廓柔软下来,“也因此,每找到这样一个人,我都会在她身边待很久。”
Part4
之后我就老能在我工作的时候见到他。
在车祸现场旁边懒洋洋地插兜站着、在病床边一脸懒散地靠着墙、在寂寂的小屋里坐在土墩上,在狼藉的谋杀现场旁边抱臂站着。
“你怎么老在?”见的次数多了,我就不耐烦——毕竟不是谁都喜欢被监督工作。
“我本来就应该在。”男人盯着墙角处的血点,漫不经心地回我,“你不知道吗。”
“什么?——不,等等,我记得了……你是说上帝最一开始说的那件事吗?人降生时『死亡』必须要在场,以此使人类铭记他们的生命终将逝去;人死亡时『生存』必须要在场,以此让人们感怀其一生未曾虚度?”
“就是个仪式而——”
“上帝啊!我居然翘了两千年的班!亚当降生的时候我看你不在,我还以为是我记错了!啊啊啊亏我还兢兢业业这么多年!”
“喂,别激——”
“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你!该死的,坑队友不带这么坑的!”
“你杀不死我的。”『生存』说,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那只是个仪式而已,『死亡』,你知道的。我们的意义是由人类赋予的,而不是相反。”
我沉默了。
“那你现在怎么过来了?”
他笑笑,“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眨了眨眼,转头专注地研究墙上的血迹,“话说起来,人类真是上帝的宠儿。”
“毕竟有他自己的灵魂。”『生存』笑了笑,转身走出房间,“先走了,我还有活儿要干。”
“你要回天堂?”我跟上去。“天堂长什么样?”
“相当无聊,”男人咂了咂嘴,“一张滤网。啥人都没有。每天收集从滤网冒出来的灵魂碎屑,真的超无聊。”
“……”
“……咋了。”
“我想,上帝真的是相当随性。”
Part5
我们相安无事了很久。
真的是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不再成为度量的痕迹,人类已经能够通过特殊的机械看到对方的心,我们还是这样到处收集着死亡、散发着生存,看着人类的世代生生灭灭,看宇宙轮回运转,万物归而复为一。久到上帝有一次回来看了看我们,看了看他的宠儿,久到『智慧』终于叹息着退休,久到人类终于不再需要『死亡』,也终于不再理会『生存』。
没有死亡,何来生存?
我们两人把宇宙折成沙发形状,坐在宇宙上相对无言。男人的身体里还是空荡荡的,我低头看看,我的也是。
“现在干嘛?”我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人类也不需要我们了。”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样,就算退休了吧?”
“对。”
“退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对。”
“很好,”男人按住我的手,倾过身,“别动。”
我竟真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让他吻了我。吻完后我们俩身下一空,我一愣,听见他笑着说,“看起来真是了不得的收获。”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我们两人的胸膛内终于有了东西——那个被我们折成沙发形状的宇宙,惨兮兮地呆在我们的胸膛中间。
当生与死合一时,宇宙成为了他们的心。
『生存』没有惊讶太久,拉起我的手,“现在,我好奇这件事很久了——”
他对我笑了笑。我想骂他笨蛋,结果发现自己也在笑。
“亲爱的,我们去地狱逛一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