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的作品:历史像小说,小说似历史
日本讲谈社“现代新书”的总编辑鹫尾贤也说:“编辑没有所谓的专精领域,编辑是外行人的代表。”
我完全同意这话。所以每逢被人称作老师,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如果说我们还有点什么专精的,也就是什么样的作品值得被出版,一部作品如何修改适合出版吧。但事实上,编辑也常常可能做不好这件事情。因为社会在变化,关注的议题在转化,不管是因为不敏感还是不专注,我们都有可能犯下错误。
行距文化刚刚两年多,接触过不到两千部作品,和四五百位出版人沟通过,也常有人问我们什么样的作品适合出版。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我们的经验也远没有到给人当“老师”的程度。不过,算是出于私心,期待在公司的邮箱当中能够常常遇见惊喜,我还是试着总结一些所见所闻吧。虽然我们服务都是新人作者,大多无名气、无流量,但他们的第一本书已经能像国外作者一样拿到预付金,和最好的出版机构签约,这其中有些事情还是值得一说。
我们主要想要两类作品,一类是通识,一类是小说。
先说通识,这其中我们最需要的是大众历史作品。首先,为什么是历史。无论我们把历史理解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是理解为以今日的视角选择、重组、诠释过去的事情,历史都是文学、音乐、戏剧、数学等一切人类文化所附丽的底座。有历史感,才会有敬畏心、同理心和智慧。
其次,我们今天看到的传世经典和历史书籍(中国史)有大量留白,可供大家发挥。历史不单是政治史、经济史、思想文化史,更不是道德人物的注脚。历史是人活动的时空舞台,人是历史的主角。种种历史事件的发生首先是人的会遇,而未必一定是某种思想和主义的见证。历史写作本身就如同小说,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多面的人物与起伏的情节,历史阅读的真味不就在于掩卷唏嘘么,最大的道理岂不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么?
第三,过去几年,甲骨文、汗青堂、新思文化等出版机构引进了不少外版历史图书。这些作品整体质量高,同时角度与话题聚焦、有趣,因此拥有非常稳定的读者群,也启发了很多国内作者。
但是好作品目前不多。原本有历史专业背景的作者应该是主力,就如他们的国外同行一样。但是我们发现,现在很多历史专业作者说好听点过于“专精”,说不好听点,除了自己本专业,甚至自己从事的课题之外,几乎不读“闲书”。原本很多出色的博士论文是足可以成为历史图书的,但现在这种糊口的文章也只能在学科圈子里内循环了。
目前我们自己发现的几部好作品,作者或是古典文学专业,或是历史类媒体从业者,他们的作品被相当不错的出版社签下来。虽然作品的专业性是必要条件,但未必得在学科圈子里。
总结下,我们需要史观开放,把历史还原成如小说精彩的作品,但同时方法规范,要有足够的材料和论证,而不是披着外衣的道德文章或是穿越爽文。
说到小说,本来是卑之无甚高论的。一方面我们对小说的判断和修改还缺乏能力和经验,另一方面现在新人作者的小说写作也是满目荒夷,但为未来计,还是说一些想法吧。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毋庸置疑,现在好的类型小说改编影视,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无疑是很吸引人的,我们也希望收到这样的作品。但是我们怎么理解这些成功的榜样呢?就说两个标杆吧。我们是否注意到马伯庸在文史方面所下的功夫,尤其是对史料的占有,绝非是古装版的现代爽文。还有紫金陈,他的作品不是靠很多写作者以为的“开脑洞”,而是通过费心布局,以展现人性幽黯之处。
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无疑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如果写小说的时候只想着影视,或者为着影视而写,恐怕结果很难好。这两年间,我们目睹太多号称懂影视的出版人遭到了失败。影视和出版既有关联,又完全不同,这其中的道理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
今天,也有越来越多的影视剧改编来自于已经出版的小说,比如前面提到的马伯庸和紫金陈。他们的小说作品可以归为类型小说。从出版的角度看,类型小说有二三十种,比如推理、探险、爱情、校园、女性等等。今天的写作者焦点过于集中于“类型”,而忘记了“小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以为把人物和故事放在这些类型化的场景里就可以了,忽略了人物形象的合理性,众多人物的关系及合理性,以及故事情节推进的节奏等等很多因素。
所以你会看到迷雾剧场一热播,刑侦推理作品蜂拥而至,但基本都是挖空心思,连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都没有。类型小说的形式,也就是“类型”,是一种经过市场锤炼,可以借鉴的形式,但如果没有“小说”作为内容注入,绝无可能成功。
关于小说写作,我们选编过很多文章供大家参考。那么我说的“小说似历史”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来说,小说和历史一样,主体是人。人活在自己具体的、特别但又有共同性的时空中,既有历时性,又有共时性。小说人物打动读者,往往就是在人物的历时性当中给读者以陌生与新鲜,在共时性中给人以同理心和代入感。
我们现在收到的小说作品(超过一千部),相当多都是看不出人物的历史的,他们就像如今很多杀时间的偶像剧,人物永远光鲜亮丽地呆在样板间里,没完没了地对话。
今天很多人的常识缺乏,主要就表现在对历史的无知。很多糟糕的小说也如此。小说当然不同于历史研究,但是如果对时间、空间这人类基本生存处境没有认知和理解,一部作品就根本没有真诚可言。这样的作品如何能打动编辑,打动读者,打动编剧呢?难道你会期待这些行业的所有从业者一直在冒傻气吗?
当然,我们收到的一些作品中,也能看到作者的努力。但是很多时候这种探索难免矫情。这大概是这个自恋主义时代的特征,我们总认为自己该得到的是理所应当的,自己遇到的问题都是最独特的。这样的状态常常让作者丧失了真正去投入地观察他人,对具体的人产生同理心的能力。
作者不关注人,无论写历史还是小说,大概都难以产生杰作。先说这么多,希望以后我还能总结分享出更多对投稿作品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