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人间喜剧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文学青年,和他流落成都的五年“论文写手”生涯(一

2020-01-20  本文已影响0人  湖州太守

引子

2019年夏天,我见到了一个已经消失了八年的老朋友,一度我以为这哥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像一粒随风而逝的种子一样零落在异乡的土地上。当初我们在大学里的小乐队没弄成,他毕业后只身一人跑去北京,说是要把四个人的理想一起实现了。我对此其实并不怎么认同,因为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做成,玩那么几年已经很可以了,没必要非得把自己耗进去,又图什么呢?也许是我的这种态度让他颇感受伤,八年的时间我们不通音讯。

八年之间,我在市区的核心地段有了一套房,也有了一辆车,虽然每个月都要还贷款,但也算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每天上上班,周末就宅在家里,小日子过得也不错。只是患上了十分严重的恐婚症,谈了一年的女朋友,人家想结婚,我突然无比恐惧,连着失眠了一周,觉得这事实在没法弄,狠狠心和她提了分手最后搞得两家人都不愉快,我父母也无比气愤。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就觉得婚后的生活无比沉重,我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生活?

那天是周日,这段时间厂里比较忙,都是单休,我睡到将近十点,刚睁开眼睛,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浪哥”说他在小区门口,我让他到17号楼下面,我来接他。我拎着一袋垃圾冲下去,离的老远,就见“浪哥”咧着嘴冲我笑,手扶一辆山地车,浑身上下汗涔涔的。我让他把车锁在楼下,他说忘了带锁,两个人就推着车往电梯里走。我问他骑过来多长时间?他说一个半小时足够了,但是路走错了,差点骑去山东,又绕回来,多花了一个小时。

进屋后,“浪哥”看到桌上有糖,连忙剥开两块往嘴里塞,说有点骑脱力了,赶紧补充一下。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激凌递给他。过了一会儿,“浪哥”有点缓过来,去冲了一下澡。我们就坐在沙发上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主要是“浪哥”在如数家珍地说着中国当代作家的代表作品和职业发展。我盯着他的脸,除了像充了气一般胖了一圈之外,整个人还是跟大学时差不多,愣头青一样。虽然“浪哥”的谈兴很浓,但偶尔也能感觉出一些困顿。

我问他有没有计划在市区买房?他好像对新城那边的房子很感兴趣。新城是这届市政府着力打造的地块,也是未来的市中心所在,目前房价也就在七千元左右,但是周边配套严重匮乏,最乐观的估计也要五年之后才能住人,至于何时能够成为市中心,那就谁都不敢说了。我把这些意见跟他说了以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看下半年的生意做的怎么样?要是弄得好的话,直接上海滨别墅,我们相对哈哈大笑。

我又问“浪哥”有没有找对象,“浪哥”说有,在徐州丈母娘家养着呢,过两年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去提亲,到时候一定把我喊上,打起来也有个帮手,我们相视大笑。“浪哥”来了劲头,说起他这几年当“写手”的经历,我听得津津有味。下午我开着车和“浪哥”一起去海滨浴场玩了一趟,晚上又喊上一个朋友请“浪哥”吃饭,那朋友听说“浪哥”谈了一个高中生女朋友,眼睛都直了。以后的几个月时间,“浪哥”每个月都会来那么一两次,断断续续地我也把他的“写手”故事听全了。

1

2013年中秋节第二天我到的成都,满打满算去投奔一个哥们,可惜他老人家前天刚走,回张家口过节了。我只得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桐梓林附近花八十块钱住了一个“民宿”——大概齐粉刷了一下的废弃小车库。那哥们据说还得三四天才能返蓉,眼看等不上他,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在桐梓林小区找房子,花了六百块钱租了一个月的小单间。那哥们回来后,我整天和他喝酒吹牛逼瞎混着,不到一月从北京带过来的五千块钱就所剩无几了。

第二个月我果断把房子退了,搬到那哥们那儿俩人挤一张床,房租支出顿时少一半。我也不得不开始硬着头皮到处找工作,在58同城、百姓网等各种招聘全兼职的网站上搜索了一圈,突然发现58同城的“编辑、撰稿”类目下有好几个招“文案编辑”的。工资待遇倒也不咋地,做六休一,朝九晚六,月薪两千八加提成。但我立马如获至宝,毕竟“跟文字有关的工作”很不容易碰到。而且这也是自己的兴趣所在,其他工作都提不起劲干。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也找过几家,不过都不提供住宿,三四千的工资我感觉养不活自己只能望洋兴叹。

我看了看列出的任职要求,觉得自己大差不差应该能够胜任,尤其是上面写明应届毕业生无工作经验者也可。于是我心怀忐忑地拨过去电话,那边的人倒是蛮客气,约好明天过去面试。

第二天九点我准时来到人民南路四段盘古花园里面的一个公司,还没进门就被一片噼里啪啦的嗡嗡声所震撼。进了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排电脑,每台电脑前都盘踞着一个飞速敲打着键盘的人。感觉就像是来到了一个隐藏在居民小区里面的网吧,只不过这地没有乌烟瘴气和谩骂喧哗。粗粗观察一下,这样的房间还有两间,所有人加起来三位数只多不少。

接待我的是一个大胖子,搓着手带有几分腼腆。面试很简单,大胖子在电脑上找了一段文章,让我凭自己的理解把它改写一下,幅度越大越好。说完大胖子就起身离开,让我搞好了再喊他。

那是一段谈论教育的文章,按照我的理解写文章必须得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得有自己的明确观点,大胖子可能正是以此来考察我。我结合那段文章把自己对于教育的一些看法和思考添加进去,完了把大胖子喊过来检查。没想到这货一读之下赞不绝口,说你还能自己发挥创造实在难得!

下面就开始谈工资待遇,总结下来就是每天七千字的任务量,一千字十四块钱,一个月按照二十六天算,再加上一天十块钱的餐补,每个月能拿到手两千八。超出任务量的部分按照每千字十块钱计算作为提成,任务量完不成也按照每千字十块钱计算工资。我心里嘀咕了一下,难怪那些人把键盘敲得火星四溅,感情完不成任务要扣钱呢!

当天我就没回去,大胖子在另一个房间给我安排了个座位,让边上的一个小伙子带我。看他一脸菜色眼睛都快抵到屏幕上的样子,我也没好意思打扰,坐那上了会儿网,加了公司的内部群,熟悉了下写稿子的流程。正常群里会不定时放出要写的题目,由各个“写手”自由选择,先到先得。拿到题目后使用公司提供的“知网”账号,去下载相关文章,以此为素材撰写稿件。写完后发给相应的负责人,我对接的是大胖子。

这一天就在打酱油中度过,好容易熬到下班。十月份成都人民南路的傍晚还有几分炎热,倪家桥地铁口潮水一样的下班人群伴随着红绿灯转换乌泱乌泱地流淌过来,我迎着人潮往倪家桥路走去准备乘公交回桐梓林。突然身边有个人怯生生地对着我说“你也走这条路啊?”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就是我今天坐了一天的“同桌”。此时感觉他整个人特别萎靡,好像在黑砖窑里累死累活了一天才爬出来一样。

我不由得对他一见如故,脱口而出“这逼公司靠谱吗?怎么感觉跟他妈黑作坊似的。”他听完嘿嘿直乐,说他也是刚干了才一个月。我又继续问“发工资吗?”他说前几天刚发了上个月的,两千多一点,中间请了几天假,任务量没完成。我们一路攀谈着来到公交车站,他走向旁边的一个城中村,那也是美领馆附近的最大的一个城中村——玉林二巷。

第二天我跟随着北京那哥们八点钟就醒过来,他上班的地方有点远,八点半就得出门,我由于九点才上班,只好在房间里焦灼不安地踱着步。心里还只感叹成都人果然安逸,都是九点十点才睡眼惺忪优哉游哉地开始一天的工作。八点五十几分我来到公司,随后那些写手同事们也稀稀拉拉地汇拢来,互相打闹几句。九点一过,整个屋子的气象马上激烈起来,噼啪作响的键盘声中都能听出千军万马刀光剑影。

很快我也在群里抢到一个题目,写一篇三千五百字的关于小学语文教育的论文,我按部就班地从“知网”下载论文仔细品读,寻找写作的思路和材料。但是越看越心慌,旁边的人都像是不用思考的机器人一样手上一刻不停。“黑工同桌”看我直发怔,好言劝慰道“你不要看啊,就直接写,这个要求不高的,瞎写写就行。”我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一想到一天七千字的任务量,我这撰稿方法肯定不对路。

我匆忙看了几篇,先把论文提纲列出,然后根据小标题从素材论文中选取合适的段落,掌握大体意思凭自己的理解进行改写。就这么着吭哧吭哧一天搞下来,我也才完成一篇论文,等于说我今天绞尽脑汁就挣了三十五块钱。虽然论文提交给大胖子以后,很快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夸奖说“你刚才写的那篇零重复率,现在速度慢不用担心,多写几天熟练了就赶上来了。”我顿时感觉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上的肯定,至少自己的付出还是有回报,人家追求数量,我追求质量!

当天晚上我本想回去再加加班把欠下的三千五百字补上,但是考虑到睡塌之侧的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接下来的一天我又在八点钟被他吵醒,又没有完成七千字的任务量,比上一天好点,写了五千来字。压力越来越大,我逐渐萌生出搬出去一个人住的想法。

隔天下班我就去了“黑工同桌”的租住地,果然和他的气质十分契合。房间是三合板隔出来的,没有窗户,屋里只有一张床,无腿,架在四堆红板砖上,床头一张破桌子,除此别无他物。我本想打趣一下“你这出去上班门都不用锁。”看他面露窘色的样子,我转而说道“牛逼,满屋子的凶器,抄起板砖干他狗日的。”“黑工同桌”嘿嘿直乐。

考虑了一晚上,我决定“落草”,环境差点就差点吧,只要能清净,让我可以聚敛心神把工作这一关度过去。第一个周末我就斥资三百八十元的“巨款”在二巷租下了一个十来平米的超大的单间,相比于“黑工同桌”的四五平米小黑屋足足大了一倍。

可是,这份“写手”的工作我也并没有坚持得更久,第二个星期我就开始产生特别强烈的厌工情绪。满屋同侪翻飞的手指越发让我胆寒,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越来越坐不住。有些狠人一天至少一万字,状态好的话一万五千字小意思,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的写得特别特别的水?另一方面也隐隐听说外面接单子写的话,千字都是六七十,公司有好几个老手被开除就是因为接私活的原因,公司也严令禁止写手们私下讨论这些事情。

我的心思活动起来,按照我只出精品的追求,何必在这种千字只给十块钱的“论文黑作坊”里混迹。要是能够接触到一手单子,那每天写一篇三千五百字的论文就可以了,可是急切之间门路又在哪呢?

离职后为了那几篇论文的工资我还跟大胖子冲突起来,按照千字十块钱算的话,我累积也写了五万多字,也有五百块钱。而且我当时已经山穷水尽,饭都快吃不上了,特别需要那点钱。大胖子却以公司规定离职需要提前一个月提出,我这说不干就不干,工资是不可能结算的。我就威胁我要去工商部门举报,你们这就是“论文黑作坊”,就是在进行国家明令禁止的论文“代写”、“买卖”活动。大胖子顿时火了,放出话来要找人弄我。

最后这事就在互相恐吓中不了了之了,从我跟政府职能部门工作人员为数不多的打交道的经验出发,我料想被随便打发的可能性比较大,因此一开始我也没有真的想去举报。但是四年后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论文这个行业,也逐渐从最底层的文字苦力攀爬至能够接到一手单的小“某宝店主”,其中也见闻了为数不少的的各种黑幕和乱象。诸如“论文降重”、“论文代写”、“买卖成稿”、“某宝店主”、“某猫客服”、“某乎营销”......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我那“黑工同桌”说起。

↑  玉林二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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