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见柳书未掩
2023我曾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后在南阳以南的僻壤租了一个院落。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一条小路便蛇行着隐入莽莽绿意之中。小路两旁,千万条柳丝如瀑如帘,自高大垂柳柔软的枝条上倾泻而下,一直拂到泥土的边沿。夏日的风正不疾不徐地拨弄着这无边无际的绿帘。风过处,柳浪翻涌,丝丝缕缕间蒸腾起一片朦胧的轻烟,那烟也是碧的,温润地流淌在视线里,将四野晕染成一片流动的、没有尽头的翡翠色的湖。
极目望去,近处是丰沛得几乎要滴落的草色,蓬勃地覆盖了每一寸裸露的泥土。稍远些,水泊或河渠的波光在草色尽头若隐若现,闪烁着细碎的银芒。更远处,便是那苍茫的远山了。此刻,这无垠的、深沉的、似乎积蓄了大地全部生机的翠色,正温柔而坚定地向着远方奔涌。
世人常道我有几分野性难驯,不堪那些繁文缛节、喧嚣人境的束缚。这话倒也不假。故而择居于此,在这偏远的村落边缘结庐,与繁华背道而驰,与田野为邻。小院疏篱,柴扉半掩,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天地间的清宁。
夏雨初歇,是这小村最动人的时辰。泥土贪婪地吸饱了水分,散发出一种深沉而洁净的芬芳,那是大地最本真的吐纳。被雨水洗濯过的野花,不分贵贱地在小径旁、篱笆下、甚至墙角的石缝里,泼辣辣地绽开。紫的鸢尾,黄的旋复,白的雏菊,蓝的婆婆纳……星星点点,湿漉漉地擎着晶莹的水珠,各自散发着或浓烈或清幽的独特香气。这些香气不再混为一谈,而是被雨水清晰地分野出来,丝丝缕缕,在微凉的、饱含水汽的空气里浮游、交织。这时推开窗牖,迎接你的不只是沁入心脾的草木馨香,更有那被雨水浸润得格外饱满的晓岚山气。那乳白色的、带着凉意的雾气,如同有生命的丝绸,被晨风推送着,悠悠地漫过田野,流过树梢,最终温柔地涌入我的窗棂,萦绕在书案杯盏之间,仿佛将远山的魂魄也一并带了进来。
常有远客投来怜悯的目光,疑惑我何以能在这等偏僻之地长久安居,仿佛此地便是荒凉的代名词。我从不怨怼于此。恰恰相反,这份远离尘嚣的清寂,正是我灵魂得以舒展的疆域。于此地,最寻常之事,便是倚靠着那张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的旧木几,或读书,或假寐,或只是对着窗外的流云发呆。心中澄澈,无挂无碍,那些扰攘纷繁的所谓“尘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帘幕隔在了千里之外,连一丝涟漪也惊扰不了这一室的安宁。
或许有人会笑我闭门不出,形同隐遁。殊不知这门扉之内,别有洞天。有时兴起,自斟自饮几杯村酿的薄酒。酒意微醺之际,神思便格外轻盈飘忽。那些附着于身的名姓、身份、过往的荣耀或失意,竟都如窗外柳絮般,被这醺然的风轻轻拂去,消散无踪。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无名状态,只剩下一颗心,在酒香与草木清气中自由地跳动、呼吸。这忘却,并非逃避,而是一种难得的、彻底的松绑和解脱。
故而,我从不向人抱怨索居的清冷。诗意的高低深浅,又岂能以居所的繁华或偏僻来妄加论断?这疏朗的边庭,远离了人世的矫饰与喧嚣,反倒滋养出一种别样的淳朴与清雅。在这里,人心似乎更容易贴近土地,贴近草木,贴近四季无声流转的韵律。这份疏朗之气,便是滋养我精神的沃土。
是的,我居于此地,清贫是常态。粗茶淡饭,布衣荆钗。然而,纵使囊中时常羞涩,案头那一卷卷翻旧了的诗书,却从未蒙尘。书页间那些墨香浸润的智慧与情感,那些穿越时空的吟咏与喟叹,是比锦衣玉食更恒久的滋养,是足以抵御一切物质匮乏的精神堡垒。清风朗月,不需一钱买;案头书卷,便是我最富足的江山。
午后的阳光穿过柳荫,在泥地上筛下晃动的碎金。蝉鸣是此刻唯一的声响,单调而执着,织成一张巨大的、催眠的网。我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陶渊明集》,目光落在院角那片小小的花畦上。几株指甲草开得正盛,粉红的花朵像害羞少女的脸颊。这是村里女娃们最爱的玩物,她们常聚在我篱笆外,眼巴巴地望着。我起身剪下几枝开得最艳的,用草茎小心扎好,走到院门边。果然,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立刻从篱笆缝隙里冒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给,染红指甲玩儿去。”她们欢呼着接过,像捧着稀世珍宝,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柳梢的麻雀。看着她们雀跃远去的背影,心头漾起一丝微温。这微不足道的给予,竟比任何华服珍馐更令人踏实满足。
日头西斜,热气渐消。我拎着一个小小的竹篮,沿着湿润的田埂漫步。雨后的大地慷慨地献出它的宝藏:马齿苋肥嫩多汁,灰灰菜青翠欲滴,荠菜已抽了细长的薹,掐下嫩尖,清炒或凉拌都是至味。手指沾染了泥土和草汁的气息,篮子里渐渐盈满青绿。偶尔遇见劳作的村邻,彼此点头一笑,无须寒暄,一切尽在淳朴的眼波流转间。这种默契,是喧嚣城市里用多少客套话也堆砌不出的熨帖。
暮色四合,炊烟在村落上空升起淡淡的蓝纱。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水汽氤氲。将洗净的野菜投入翻滚的水中,只需片刻焯烫,碧色更加鲜亮。捞出沥干,拌上一点粗盐,几滴自家磨的芝麻香油,便是天地间最本真的滋味。简简单单一碗素面,佐以这青翠的野蔌,坐在院中的小木桌旁慢慢吃着。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河渠的水汽和田野里庄稼拔节的隐秘声响。饭食虽简,心神却饱足安宁。盘中青翠,皆是大地无言而深情的馈赠。
夜晚是属于星月与书卷的。点起一盏如豆的油灯,光芒虽弱,却足以照亮泛黄的书页。窗外,流萤提着小灯笼在暗夜中无声地巡游,与天际疏朗的星辰遥相呼应。夜风穿过敞开的窗,带着白日阳光晒透的柳叶和泥土的气息,微凉地拂过手臂。灯芯偶尔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此时最宜读些恬淡冲和的文字,王维的山水诗,或是《世说新语》里那些魏晋名士的轶事清谈。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着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低吟浅唱,便是这静夜最和谐的乐章。白日里那些采撷的野花,随意插在粗陶罐里,搁在案头,在昏黄的灯影下静静吐露着若有似无的芬芳。这芬芳混着墨香和夜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仿佛灵魂也被这静谧温柔的夜色所濯洗,变得格外澄澈通透。
书读倦了,便合卷凭窗。月色如洗,流淌在静谧的小院,将柳丝的垂影清晰地投射在泥地上,随风轻轻摇曳,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皮影戏。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短促的犬吠,更衬得四野阒寂。此时的心境,正如那中天的明月,清明朗照,纤尘不染。白日的劳作,邻里的往来,花木的荣枯,书中的悲欢……都沉淀下去,只留下一种深沉的、无言的平和。这平和并非死寂,它内里蕴藏着对天地万物的深情体察,蕴藏着对生命本然状态的深深悦纳。
在这远离尘嚣的柳烟深处,日子如门前的小溪,平静而缓慢地流淌。清贫是生活的底色,却从未剥夺内心的丰饶。案头诗书是永不枯竭的甘泉,窗外草木是四季轮转的华章,邻里的淳朴是熨帖心灵的暖意。我甘愿做这天地间一个安静的注脚,在熏风碧柳的怀抱里,在晓岚野卉的馨香中,在书页与星光的低语间,细细咀嚼着这平淡光阴里,那份独属于我的、饱满而悠长的诗意。这份诗意,无需向谁证明,它已深深浸透我的骨血,成为呼吸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