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夜里的男人们
“村田先生，我真的忍不住了。”
小和次太郎早早就把他的衣服穿上了。他坐在餐桌右边的正中位置上，手里抱着酒瓶，不断地贴在自己的脸上蹭。
每次夜场演出落幕，聚餐菜肴备好，他总第一个过来。他很爱喝酒，不论是清酒，啤酒，还是葡萄酒。只是大概因为刚刚成年不久的缘故，他并不胜酒量，每次喝不到三两杯，他就要醉得不知人事了。
“村田先生，你可不要这样由着这只小胖。顶一会，他就又得我给他搬到宿舍里去了。”
藤原的话音刚从更衣室里映来，人就已经走到了小胖次的身后。他拍了拍小胖次的额角，趁这对方分神的小档，一把便将对方的酒给抢了过去。
“藤原老叔，别抢我的。”
被抢了酒的小胖次，立马也反应过来，一把便捆着了藤原的大腿。
“小胖，小心了。深海炸弹。”
中岛也笑嘻嘻地从更衣室出来了。他一见到小胖次抱着藤原，就吓唬起小胖次来了。中岛的这一招十分受用，他还未把自己那套生疏、看起来断断续续的动作做完，小胖次就已经撒手，怯怯地叠放在了身后。可不是，他上次吃藤原“深海炸弹”，按照他自己的话，“差点要把前一天喝的酒都吐出来了”。
“小胖别听他说。你藤原老叔今天的衣服，看着就知道做不出那样的动作。”
中岛的笑声过后，信也出来了。因为小胖总要作为他剧本里的主角，所以在平常时候，他都会相当地照顾小胖。但这次他终究还是慢了一些。藤原早已经提着那瓶抢过去的酒，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因为藤原的体型壮硕，所以平常时候他都会做到长方形餐桌的宽边上。但这次，他像是因为抢到了酒而有些得意，选择坐到了小胖次的对面。
“不开你玩笑了。等会你要开车送我，不能喝酒。”
藤原说完，勾了勾嘴角，遍把酒放到了自己的脚边。
“哦~”这个时候，小胖次才留意到了藤原今天的穿着——是那套很罕见的白色西服。那是一套已经陈旧的老式西服，但是十分整齐，即便是套在藤原那个浑圆的身体上，也依然是十分的有棱角。藤原只在十分重要的场合才会把它穿上。而且，今天他还特意搭配了一件黑色的衬衣。这样一来，就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更加的紧致了。
“藤原老叔又是要去见那个家伙吗？”小胖次一说完，就知道说错了话，马上便捂住了自己的嘴。
“啊！”藤原低声回应完，便把玩起了自己手上的数码微单，。
“我已经把小中岛的相机借来了。今天要给小惠拍好看的照片。”大概是中岛的身材最为小只，所以藤原一向爱叫他小中岛。
“那小子……小惠，小惠他上次不是把酒都泼你脸上了吗？”
坐在藤原旁边的信，挪了一下自己的凳子，把中岛手中的数码单反拿了过来。“这东西还能用吗？”他自顾自的嘟喃着。
“他还小嘛。”
藤原依旧是低着头。但是话一说完，他就把头抬了起来，对着周围的人强行挤出了一点点笑容。
“上次，他是太难过啦。”
“哦，哦。这个我知道。甲子园。一轮就出局了。是……是吧~~~”
小胖次听到了自己知道的事，一下子便兴奋了起来。可以他这话刚说完，就被坐在他旁边的中岛狠狠地捏了一把肚子。然后，他便又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甲子园而已。第一次很少队伍能拿到好成绩。况且，关东的队伍太强了。第二次就会好些了。”
信也是狠狠地瞪了一样小胖次，然后也开始帮着打起了圆场。
“没有机会了。那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甲子园~~~”藤原说完，看了一眼被握在信手中把玩的相机。“三年级了，今天我就是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的。”
“难怪。那肯定是相当难受了。”信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拍了拍藤原的大腿。
“是，他作为队里的王牌。最后却送了对方第四棒一记全垒打。按照他自己说完，‘完全被打爆了’”藤原说着，手边的酒瓶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撬了开。他把那些淡黄色的啤酒倒进杯里，直到白色啤酒泡沫从杯子外壁烫出，他方才微微抬起倒酒的手，并把酒端了起来，一口气闷进了他那浑圆的大肚子了。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呢。嗯——啊——还真是美味的酒。”
“哎呀。还是来说说你吧，你这小胖。”
藤原把酒杯放下，抓起一串烤鱿鱼串，便转过身来问我，“村田先生。最近，大木石前辈有没有来过。或者有没有来电找我们小胖呢。”
“啊，藤原老叔你……”小胖次见藤原这样问我，嘴里虽然十分责备，但自己的视线确还是十分实诚地直勾勾投了过来。“有吗？没有吗？”
“没有接到。但是上个礼拜日有来过。说是刚刚从大阪回来。有个铁管运输的订单。不过最近两天，我也是漏接了好几通电话呢。说到底，他还是挂念我们的……”
“村田先生，你别要跟藤原老叔一样，整天拿我来开心了。”
小胖次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焦急地抢先打断了。“再拿我开心，下次表演我就不要再穿那种奇怪的内衣了。”
“是吗。下次我会让大木石前辈来看哦。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跟他说，只有在他来的时候你才不愿意穿。”
藤原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中的酒闷掉了一杯。
“是啊。上次，我和中岛也有跟大木石先生提起，他可是说相当感兴趣呢。中岛，你说是吧？”
“是是是。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小胖次的下盘肌肉看起来十分稳健。很多从小就练习蹲距的力士都没有这个样子。有机会的话，想要见一下他穿着兜裆布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尽量地模仿大木石说话时候的神态和音色。
“啊。你们都拿我开心。我不理你们了。”
小胖次假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开始胡乱地一件一件吃起桌上的食物。但他还未吃上几口，自己倒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为了不让对面的藤原见到自己的笑容而又再次拿他开心，他便只好尝试着先说起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藤原老叔年轻时候也是力士吧。后来怎么就退役了？是不是因为下盘力量不稳站不住了？就像这样，”小胖次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然后装作腿软的样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然后直接倒在地上。“这样，是不是？”他模仿完，站起来拍拍裤子，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把刚刚难以忍下去的笑声全部发泄了出来。
“呵。笑话。”
藤原一提起自己之前的职业，便也是马上换成了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你藤原老叔我可是大关。大关，知道吗？只要老叔再赢一次，就能和大木石前辈一样了。”说着，他又是把一杯酒闷下肚。“喝~”他大喝了一声，随后便站立起来，牵拉起自己的西装裤脚，跳起了四股。“看到没有。老叔的下盘。从国中开始，我每天早上都要练习。你再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老叔我推动一步。来来来。”
小胖次见藤原老叔摆起了架势，也是马上知道不能再继续开玩笑了，只好怯怯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好，然后一股劲地朝着对方傻笑，以让对方可以放过自己。
“好了，藤原老叔回来了。等会裤子可是要皱了。还是再来给我们说说大木石前辈的事情吧。”
信自然而然地，又是要给那个不懂事的小胖次解围了。
“没啥好说的，”藤原把步子收了起来，左右拨了拨裤子，才回到了座位上坐好。“但是嘛，如果有人想要听的话，”他闭上眼睛挽起了手，故意不再继续往下说。
“我。我。我想听，我想听。”
小胖次为了抢着回答，差点就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好。下个礼拜。一个礼拜的早餐。外加一个星期的司机服务。随时叫随时到。”
“好。好。好。”
小胖次一手紧紧握着叉子竖在桌上，一面挤起他的厚下巴，频频地点着头。
“这还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
藤原只说了一句，便又用手指在他跟前那个空酒杯旁边轻轻敲了几敲。小胖次见状，便立马走到了对面去。原本坐在藤原旁边的信也是很识趣，一下便知道要让出座位，坐过来了中岛这边。
“大木石前辈，其实就只比我大两届。在我升到国中一年级，他已经三年级了。那时候，我们中学的相扑社团成绩还不好。学校不给我们分配场地。但即便是这样，大木石前辈，也总会在每天早上练习最基础的动作。他在学校铁网内的那片小沙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而如果要做身体力量训练了，他便在铁网旁边那颗树上挂一只沙袋，用沙袋练习。”
“不过。并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藤原这次只轻轻地呷了一口小酒。“直到大木石前辈毕业，我们的相扑社团也没能在高中联赛上拿到什么起眼的成绩。当然，华帝高中现今相扑社团能有这样的成绩，很大一部分都是藤原老叔我的功劳。如果不是我……”
“后来呢，后来大木石前辈怎样了？”这次，罕见的是由中岛来打断藤原的自夸。因为在以前，他都不会这样做，他说过，“即便是听过几十遍。也不好意思去打断藤原老叔的兴致。”
“后来。去了部屋之后，大木石前辈的状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小关大木石。“大木石深海炸弹”。嘭~~~”藤原一边说着，一边又借酒劲站立起来，做了一个抱摔的动作。
“但是，唉。再后来的事。”藤原回到位置后，刚才的兴致就一下子消失了。他又是一口把酒杯里的酒闷掉。“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因为被那个残忍的女人曝光了同性恋身份。比赛没有了。就连规则里的退休金，也被取消了。”
“没关系的嘛。前辈现在不也过得挺好吗？有我们小胖次这样温柔可爱的男孩子爱慕他。”信安慰道，立马又是示意小胖次快快也跟着说些什么。
“是啊。是啊。还有我。还有我。”小胖次平时就嘴笨，一到紧张就更是什么都不思考了，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那焦急的语气，外加还相当自大的陈述，一下子又让桌上的氛围变得纷闹起来了。
他们欢快地碰撞酒杯，一杯一杯地合着各自的茶与酒。他们一勺勺地从滚烫的汤底里捞出热食，汤底就会冒出白烟。那些白烟顺势从他们中间腾起，升到屋顶的灯泡下方才散开消去。在酒吧门外，挂着的风铃和打烊牌匾，也在叮咚作响，和他们的笑声一样清脆。
“好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小胖，来。”
良久过后，藤原看了看手表，最先站起了身。他一边把被自己弄皱的衣服拨平，一边快步走到酒吧门外。他回过头，开始也催促小胖次赶紧跟上去。
小胖次见到藤原出去，自己也是焦急地把桌上最后两块龙虾肉快快吃完。他用衣袖胡乱地抹了抹嘴，立马也是跟着走了出去。
“哎呀，我也要走了。”信见到外面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匆忙喝过一口茶水，合掌说道：“谢谢招待。”说罢，也回去了。
“这个信，也是越来越像他那个老教授了。”
我把吧台上的杯子擦干，也去桌子边上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有什么用呢。人家就只把他当做一个跑腿的。村田先生，你应该记得那个‘教授’当着我们大家的面骂他‘浪荡’吧。”
“可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啊。”
“这可不是久不久的事情。”
中岛一边不屑的回应道，一边托着自己的小杯细细地尝着清茶。“哎呀。我差点也忘了。”忽然，他也匆忙地从凳子上腾了起来。“我的小谷今天还等着要我送到幼儿园去呢。那个女人昨天晚上和我说，说她今天约了新交的男朋友去游玩。”他一面披起外套匆忙地往外赶，一面不好意思地跟我道歉，“不好意思了。村田先生，收拾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我笑着对他挥了挥手，表示没有关系。其实在大多数时候，收拾这餐桌的工作最后都会落到我手上。
“他们都走啦？”小凤凰从更衣室里探出了一半边脸。
“可不是。他们走了，我们的钢琴家小凤凰才可以出来嘛。”我随手把一捆白面放到已经被蒸发过半的汤底里。
“要不要吃点面。”我问。
“也好。”小凤凰换号走到了餐桌旁，也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好。
“村田先生。最近有女孩子来打听我吗？”
“没听说呢。”
“那就好。村田先生一定要记住，如果有，务必要说完全没有见过我。”
“知道啦。还真是啰嗦。”
小凤凰这话，不知道已经和我说过多少遍了，连我都嫌他有些烦了。
“你还要做多少次化疗呢。”
“唉，还不知道。医生说大概还需要三次的样子。他说，有很大可能性，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那你还打算回去找她吗？”我把面盛到了他碗里，见他没有对我问的问题反感，接着又继续试探性地问道，“她是你女朋友吧？”
他听到我这样问，一开始先是楞了好一会。回过神后，他便笑了起来。“村田先生还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吸了一口面。“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开始小心地把面夹在装着汤水的勺子里，和汤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哎呀，我差点忘记。今天约了医生检查身体。真是不好意思了。村田先生，收拾的事情，还是得麻烦你了。”他只吃了十来口说完，便又是站起身来，十分抱歉地对我鞠躬道。
“去吧。去吧。”我也同样对他挥了挥手。他一边朝后倒退着走出去，一边还要合起双掌和我道歉。
我把汤底下的火关掉，又把桌面上方的吊灯熄灭，然后自己一个人吃起残温汤底煮出的面食。原本闹腾的酒吧，就这样一点点安静下去了。
是的，并没有什么紫色的夜晚。紫夜，只是我在四十二岁时开的一家同志酒吧。在这家酒吧里，有着一群温柔善良的男人，他们无时无刻地渴望着爱与被爱。可是嘛，他们的爱，像极了个性鲜明的紫色——鲜艳，浓稠。但若一旦，这些颜色融进漆黑的、毫无道理的夜，便会瞬间消失，通通都看不见了。
PS：
1，去年的《紫夜》总算也重写了一遍。
2，昨天夜里值了一个晚班。
3，找什么女朋友，找什么女朋友，找什么女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