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忠义死生一掷轻
楚君城离了隐雪阁,星夜赶路,欲赴马三保的金陵之约。临行前墨冰的一席话让他重新振作,一度忘记了在隐雪阁所受的羞辱和冤屈。但楚君城毕竟少年心性、情窦初开,才到第二天,对苏雨兮的思念又上心头,支配了他的情绪,心情也变得郁闷起来。途中路过一家酒肆便扎进去豪饮一番,仍觉得不痛快,于是他又买了一大壶的烈酒带上路。
自起程以来他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期间未曾合眼,全仗一腔激情强撑着,而当激情逐渐被消极的情绪取代,身体和心理的疲惫感就越发强烈,加上酒入愁肠,醉意愈浓,楚君城脚下一软,醉倒在野外一处山坡上,就这样昏天暗地地酣睡过去。
恍惚间,佳人倩影复入梦,二人仍有说不完的话,携手畅游江湖,一切还似初见时那般美好。只是好景不长,当梦境中出现苏别情的身影时,这场美梦也就到了尽头,那种生生被拆散的切肤之痛,即便在梦中也是那么锥心刺骨。
楚君城猛然惊醒,已是泪流满面。拭去眼泪,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蒿草地中,空中艳阳高照。回想记忆中模糊的片段,经过这片山坡时是黄昏时候,掐指一推算,这一觉应该睡了七八个时辰。
虽说耽误了点行程,但经过这长时间的休整,楚君城觉得体力充沛,精神焕发,正准备起身继续赶路,突然耳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对话声。奇怪是因为对方说的并不是汉话,而是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楚君城忍不住趴在坡上,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探出头循声寻找。坡脚处齐腰深的蒿草丛里,潜伏着三个黑衣人,若不是楚君城居高临下,是绝难发现其所在的。一个人手里摆弄着一根粗绳,另两人则持着明晃晃的长刀。那刀长约五尺,刀身细长,锋刃呈流畅的弧线形,和中原常见的大刀风格迥异,楚君城不由得想起一种刀来——倭刀。再结合他们交流用的语言,他很快就断定,底下埋伏着的就是祸害东南沿海已久的倭寇!
楚君城惊出一身冷汗,亏得自己的归元功略有小成,感知能力比以前有所提高,这才发现了倭寇的藏身之处。
倭寇一直流窜在海边作案,怎么跑到苏州附近来了?楚君城正在思索,却听见远处有喊杀声响起。他在坡上极目眺望,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伙人在前面策马狂奔,另一伙人骑马在后紧追不舍。追兵似乎想要通过不断的旁敲侧击,将目标往伏击地赶去。
待离得近了,楚君城辨认出被追杀的是一队大明官兵,大约二十多人,领头的显然是位重要人物,众军士紧紧护住他的身后,拿盾牌为他遮挡追兵射来的箭矢,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直到此时,埋伏的倭寇方才发现目标已经接近,拿绳索的那个一下子兴奋起来,打个呼哨,将绳子抬高拉紧,绳索一下子绷得笔直。楚君城心下了然,原来倭寇想玩阴的,用绊马索活捉明军将领。不用说,此刻在绳索的另一头,肯定也同样埋伏着几个倭寇。
怎么办?是事不关己,悄然离去,还是义助明军,血战倭寇?对于这个问题,楚君城没有犹豫,片刻之后他就有了破敌良策。
他偷偷摸下山坡,潜行到敌人身后。那三个倒霉蛋哪里想得到有人早在他们埋伏好之前就躺在这里了,只顾着暗算明军,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不断靠近的危险。
楚君城在离他们一步远的地方站定,轻咳了一声,待三人回过头来,剑出锋芒,寒光闪过,地上就多了三具满脸惊恐表情的尸体。
持索人一死,绊马索无力地垂了下来,对面立时响起了急促的呼哨声。楚君城窃喜,敌人交流信号如此简单,就算不懂倭语也能加以利用,于是装模作样地拉紧绳索回应了一下。
嗒嗒的马蹄声激荡在他的心头,考验着楚君城的意志,他拉着绳索的手心也不由得沁出了汗水。他知道,绳索松早了敌人就会发觉,也许就会改用其他伏击方式,但要是在绊马索扯紧抬高的一瞬间没及时松手,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楚君城深吸口气,沉下心来静候那一刻的到来。
明军行进得很快,转眼冲到了跟前,楚君城已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主将的模样。那主将三十多岁,虎躯猿臂,目若朗星,头戴凤翅簪缨盔,身披白银锁子甲,使一条龙胆亮银枪,威风凛凛,虽然处于劣势却丝毫不见慌乱。他身边紧跟着一位副将,手擎军旗,旗帜在风中招展,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大大的“戚”字。
就在这位银甲将军的坐骑即将触及绊马索的瞬间,楚君城松开了绳索,刚刚还如毒蛇般横亘在草丛间等候猎物的绊马索又一次蔫在地上。就这样,明军马队安然无恙地冲过了倭寇设下的死亡陷阱。
追兵的头领愣了一愣,没想明白布下的陷阱为何没有奏效,不过他也顾不上去追问原因,长刀一挥,众倭寇叽里呱啦地吼叫着追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君城拉起绊马索,向对面发出了暗号。对面埋伏着的倭寇正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乍听到楚君城的呼哨声,以为是自己人发出的信号,下意识地也拉了绳索。这下可好,前排追兵撞上绷紧的绊马索纷纷倒下,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妙计已然成功,楚君城却来不及欣赏倭寇哭爹骂娘的愤怒表情,他必须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脱身,否则一旦陷入重围,就再也跑不掉了。
倭寇的追兵被己方摔倒的人马所阻,行动顿滞,只能目送明军绝尘而去。功亏一篑,倭寇头领气不打一出来,扬鞭狠狠抽打刚刚爬起来闹得灰头土脸的手下。就在此时,他瞅见伏兵处有人影窜动似要开溜,立刻率领部下围将上来。
楚君城虽有先见之明,但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很快就被倭寇骑兵团团围住。楚君城环视了下敌人,除掉被自己设计杀伤的十多个倭寇外,有战斗力的还剩下五十多个,一个个目露凶光,恨不得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以挽回折损的颜面。
“今日看来得交代在这里了,罢了,拼一个是一个吧,也算不负武当侠义之名。”楚君城仰望天空,蓦地想起苏雨兮,心头无限苍凉,对生死也就看得淡了,将长剑一挺,毫无惧色地喊道:“来来来,倭国小儿,与我决一死战!”
敌人虽然听不懂楚君城说的,但从他的神态和动作已知其战斗到底的决心。敌阵开始挪动,让出一条过道,倭寇头领缓辔而出,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坏了我家主人大事,我要拿你人头谢罪,拔剑,我们决斗!”
楚君城闻言暗喜,倭寇头子再厉害,也好过同时对付几十个人,于是欣然应允,学着他的口气回道:“你,懂人话,很好!让你见识见识,天朝武术的厉害!”
那头领跟手下说了一通话,倭兵就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让出一大块空场地给二人决斗。
倭寇头领翻下马,右手按住刀柄作攻击姿态,喝道:“你,甚么名字?中村正裕刀下不斩无名小辈!”
“我,楚君城,不管你叫阿猫还是阿狗,胆敢侵犯我国疆土的,立斩不赦!”楚君城回敬道。
“八嘎!”中村正裕动了怒,吆喝着直直冲撞过来。楚君城头一回跟异族人交手,尚摸不清对方武功路数,挺剑护在身前,静待对手出招。
中村正裕加速冲到楚君城面前,狞笑一声,杀机陡现,握着刀柄的右手奋力一抽,霎时寒气袭来,他终于拔刀。围观的倭兵欢声雷动,大赞中村正裕的拔刀手法。
不过,这在楚君城看来终究是雕虫小技,毕竟这帮倭人武功根基有限,手法虽妙,刀速还是不及刁二狗、夏水刀的狂风快刀。他置之一笑,身子略移就避开了中村正裕志在必得的一击。中村正裕见自己浸淫多年的拔刀术如此轻松就被人破解,气势立刻萎了下去,助威的倭兵也变得鸦雀无声。
“八嘎!”又是一声怒吼,中村正裕丢掉了刀鞘,双手持刀照着楚君城一顿猛劈。这人虽然不懂内功,但是刀法颇具章法,又有极为锋利的倭刀作为倚仗,楚君城一时也奈他不得,只以清风剑法招架。几十招过后,楚君城的长剑已经被砍得满是缺口,而对方的锋刃仍然完好。楚君城越战越是心惊,他未曾料到这群衣衫褴褛的倭寇居然有如此精湛的制刀工艺。
中村正裕抓住楚君城分神的时机,高举宝刀奋力一劈,将楚君城的佩剑生生斩成两截,沉寂了良久的倭兵又爆出震天响的喝彩声。
楚君城临危不乱,索性弃了手里的半截剑,借助宽阔的场地用轻功灵活闪躲,乃是以巧破拙的策略。中村正裕的双手刀法极耗体力,被楚君城引得四处追砍,很快就气喘如牛,刀势凝滞。他拄刀立在原地喘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手下发出了指令。
众倭兵怪叫着挥舞起长刀长枪,缩小包围圈,将楚君城的行动范围不断压缩,蚕食了他灵活机动的优势。
“卑鄙!”楚君城啐了一口,只好以武当长拳在狭小的空间与中村正裕游斗。照此情形,若不尽快解决战斗,一旦中村正裕久战不下恼羞成怒,肯定会撕下最后的遮羞布倚多为胜。
危急时刻,围得跟铁桶似的倭寇突然阵脚大乱,不少人叫嚷着勒转马头,二人的决斗也不由停住了。楚君城放眼望去,竟是之前的明军小队去而复返。中村正裕见猎物失而复得,大喜过望,丢下楚君城纵身上马,招呼手下迎敌。
擒贼先擒王!楚君城深谙其理,自不会放任中村正裕从容组织进攻。他抄起半截钢剑,朝贼首后心用力一掷。中村正裕听得背后有动静,心知不妙,趴伏在马背上躲避飞剑。断剑擦肩而过,却直直没入另一个倭兵身体,那人闷哼一声就从马上倒栽下来。
明军已和倭寇短兵相接,领头的还是那位银甲将军,枪出如龙,当者披靡,转眼已经挑落数名倭寇。其余明军士兵在他的带领下士气大振,人人争先,奋勇杀敌,将数倍于己的倭寇冲了个七零八落。
中村正裕率倭寇发起反击,亲手斩杀两名明军士兵。银甲将军见贼首出动,大喝一声,挺枪纵马截住厮杀。好一位神威将军,一杆银枪使得如白蛇吐信,梨花翻飞,浑然天成,神鬼莫测,寒芒过处倭寇纷纷中枪落马。
中村正裕与他交手不到十合,便觉力怯,眼看身边亲兵皆已成枪下亡魂,心胆俱寒,虚晃一刀拨马便跑。楚君城看得真切,捡起一面盾牌就朝他的马匹砸过去。中村正裕用刀挑落飞来的盾牌,速度却放缓了,被银甲将军从后赶上,一枪戳了个透心凉。
首领被杀,倭寇们非但没有四散逃跑,反而激起了狠劲,各自为战作困兽之斗。楚君城与银甲将军一道收拾残局,将剩余的倭寇尽数歼灭,但明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多名军士只剩下五人,还都有伤在身。
那将军走到楚君城面前抱拳道:“多谢少侠援手,若非少侠以身犯险破坏倭寇阴谋,我等皆已成刀下之鬼。”
楚君城回道:“诸位保家卫国,岂有不帮之理。将军枪法无双,在下真是大开眼界。”
“不敢,少侠过誉了。这枪法乃是鄙人家传的戚家枪,只可上阵御敌用用,在你们江湖侠客面前可不值一哂。鄙人登州卫指挥佥事戚斌,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在下武当楚君城。戚大人既是登州军事长官,缘何会率兵来此?”
“说来惭愧,原海宁卫指挥使胡莱因贪赃妄法、勾结倭寇已被法办,其职务由我接任。我带了二十多名亲兵从登州出发前往海宁赴任,未曾想在苏州远郊遇到了这股倭寇的突袭。只是有一点我还想不通,倭寇活动范围从来只限于沿海,此番不惜犯险深入大明防务腹地,我怀疑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将军此行是接替因通敌而被处决的地方军事长官,那么敌人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就是冲着你来的……”楚君城说着,突然心生警兆,脑中闪过一幅可怕的画面,拽住戚斌的铠甲就跑,才跑出几步,他们之前站立的地方就成片地塌陷下去。
就在明军将士惊得面面相觑之时,塌陷处嗖嗖窜出两个蒙面黑衣人,甩出两道飞镰直取戚斌。
戚斌一把将楚君城推到身后,使出戚家枪法,架、挡、格、拨,防得密不透风,飞镰无功而返。蒙面人的突袭没有奏效,再次遁入土中不见踪影。
戚斌道:“土遁术,东瀛忍者!看来少侠猜得没错,有人很想要戚某的性命。”话音刚落,坡上望风的士兵大喊道:“倭寇!倭寇又来了!有近百人!”
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已让这场战斗早早失去悬念。戚斌叹了口气道:“我方人马乏顿,怕是很快会被追上,不若就地驻防,和这群倭寇拼了。我们是大明军人,守土抗敌浴血沙场乃是分内之事,楚少侠,你待我等已是仁至义尽,犯不着陪我们一块死,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走吧。”
楚君城摇了摇头,拍拍戚斌的手背道:“戚将军,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知人善用,他既委你以海防重任,必是出于将军之才。而倭寇之所以不惜代价取你性命,也正是因为忌惮将军之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明可以没有我楚君城,但万万不能没有将军。我愿留下与这几位兄弟一道,誓死护卫将军。”
几位亲兵跪倒在戚斌面前,恳求道:“我等愿留下死战,请将军速速撤离。”见戚斌迟迟不下决定,那副将直接把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将军若不答应,杨益之先自刎于将军面前!”
戚斌知事情已无商量余地,虎目含泪,跪倒在地,双指指天道:“今日承蒙诸位高义,舍生换我性命。我戚斌在此立誓,今后必以驱除倭寇为己任,壮我海防,永固大明,戚家子孙,莫不遵从!如违此誓,天人共戮!”说完泪如雨下,向楚君城和军士三拜。
楚君城将他扶起,沉声道:“敌众我寡,原地据守恐非良策。在下斗胆,请将军与我对换衣物,我穿将军盔甲往西引开追兵,将军则反向东行。”
戚斌道:“往西就是苏州城,去那里求援是人之常情,敌人必不会怀疑有诈。只是……哎……”
楚君城笑道:“将军不必难过,我向来福大命大,就凭这帮烂番薯臭鸟蛋要抓住我没那么容易。别磨蹭了,快点与我换了衣服,也好让我去显摆显摆。”
戚斌拗不过楚君城,只得卸下盔甲,脱去内袍,与楚君城换着穿了。楚君城换上将军装束,跨上马背,接过长枪,向戚斌挥手道别,引着五人往西急驰。戚斌也没敢耽搁,捡了中村正裕的倭刀,纵马往东而去。
后面追兵早已从忍者那里得到情报,大部队紧咬西边的官军,只分了七八个人去追东边的“平民”。跑出十几里地,几个伤员的体力极度损耗,已难再坚持,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而身后倭寇狰狞的面目越发清晰。
副将杨益之勒住马匹,对楚君城道:“楚少侠,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就让我们留在这里断后,为你再争取点时间。”
楚君城一口回绝道:“不可!此等不义之事,休得再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块留。”
“家国大义与个人私义,孰重?请少侠再勿意气用事,追兵转眼就到,你再不走,我们的血可就白流了。”杨益之苦劝道。
“杨将军说得对,这位少侠,快走吧。”手下军士附和道。
楚君城紧抿嘴唇,逐一扫过五位勇士年轻无畏的脸庞,将他们视死如归的神情深深烙在心里,道了声保重,双腿一夹马肚,就此永诀。悲壮的诀别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碧血尚热,易水犹寒,匆匆一眼,已成绝唱。
杨益之目送楚君城离去,回头将旌旗插到地上,朗声道:“戚将军待我等情同手足,今日正是报答之时。兄弟们,与你们一起战斗是我杨益之的福气,这最后一仗,就让倭寇们好好瞧瞧我们戚家儿郎的风采!与子同袍,生死相随!”
“与子同袍,生死相随!”四位士兵振臂高呼,斗志昂扬。
骄阳下,戚字军旗高高飘扬,五位勇士跨着战马一字排开,刀甲鲜明,傲然迎着即将到达的倭军,岿然不动。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