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野夫三十年前后
听母亲说:我从一周岁始,便从县城回居山里。我的记忆是,在历经了土地革命、合作化高潮、反右斗争、三年灾难后,就是"十年浩劫"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路风雨,我才走上了中国教育之路,成了一名"队办教师"。又经历了五次"这个人,贫下中农不同意"之后,凭一张试卷,又终于走进了"无产阶级队伍",成了一名正式职工,并在一所乡校成了"负责人"。于是,世平贤弟来了。那是1983年枫叶飘香的一个晴天。
学生刚放学回家,教师们也跟着走了,唯独我以校为家地剩在空旷的校园。突然,木楼走廊里响起了脚步,接着我的门被打开。一个俊伟身材的年轻人径直走了进来。。。"我,郑世平,是教研室的,特地到你们学校来看看。"一身英气却开口和悦而爽朗。我先是一愣,接着就有点受宠若惊地兴奋。。。"教研室的领导下来视察了,他竟那么直接地走进了我的门,他似乎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不像是个先就摆架子的家伙,他好像和我还投缘。。。。""一堆测问在头脑里闪过后,就招呼他坐,递上了一杯热水。
那时,我们学校还没有食堂,教师都自己在走廊上用洋铁桶筑个小灶开伙。当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还没吃中 饭后,我就匆忙去学校菜地里砍白菜。我们学校菜地里的白菜是最美的佳肴了。可当我回到卧室时,郑世平,他,他竟然不经我的允许,把我的书箱书柜几乎翻了个地朝天,虽然我不丰富,可满地都是我唯一可寄托身心的宝贝啊。。。
我正不知所错时,他却站起来笑了。然后说:"不好意思,我一到你们教育站,就打听谁的藏书多,教育站陈常德老师想了半天,就推荐了你陈老师,所以,我就直奔你这里了。"原来他并不知道我,却先知道我的书。"书是我们共同的爱好。"这一确定,加上他大开大合的天真与豪爽,一下子仿佛让我遇到了心仪的伙伴。那年,我已三十六岁。孤独地走过了童年、少年、青年的我,对这位不速之客顿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仿佛很怕他跟来时一样又突然消失了。一边做饭,一边闲聊,不到半小时,我就从心底推到了地位的高墙,让他驻进了我的梦幻空间。吃饭后,我就邀请他辛苦些,去我家。因为我小女儿刚出生,我也要回家看看妻子。
他也欣然愿往。于是,我们踏着夕阳,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伴着一路蝉唱漫步了十来里,来到我桂香四溢的家已是晚风习习、明月高挂了。
妻子还在月子里,病体的母亲正忙晚饭。老木屋里油灯很暗,我就搬了几把木椅到房前的地坝里。桂香明月,别是一番韵味。我们刚坐下来,父亲就赶着牛儿回家来了。世平贤弟立忙站起来相迎,并高声招呼道:"桂花老人回来了?"我看见近四十年无处说话的父亲一时笑得合不上嘴了。那夜,他们在月光下谈了许久。后来,"那个年轻人称呼我为桂花老人"的话,父亲也念叨了好多年。
那以后,我每到县城,都去教研室看世平贤弟。在小酒馆吃过面,在路边喝过酒。一次我们一起漫步大街,走到东门桥上,我突然回想起读高中时,周末也常与要好的同学们漫步到这里,于是,随口吟道:"步上东门桥,清江依旧流。"一时无语,便要世平弟续之。世平弟续云:"惊鸿掠故影,回雁忆前游。芳草春波外,夕阳古渡头。相携行画里,徒羡水边鸥。"而今回想,已如隔世矣。
那以后,好像不几个月,世平弟就去了武汉读书。还亲笔书信与我,诉说了他的离乡前后之委曲。再后来好多年,我奔波于乡间,疲命于工作和家庭,我们俱音信互杳而已。直到我进城后,走进县城文化圈,刘正熙先生去我家,才得知世平弟因为独守天真而走过许多与我不一样的坎坷。真庆幸祖国的日新月异,网络发达了,我也有电脑手机了,这才读到世平弟的文字。最先读到《紫竹园记》诸篇,便隐隐觉得再不敢同他称兄道弟了。。。后来,我退休暂住川北达州,田池君短信告我:"野夫回利川了,你想不想见,如果想,我给你安排。"我当时正在"达州铁路中学"代课,走不了。同时,也似乎隐隐印证了我的猜测,就回绝了。不知何时,我有了"野夫"的电话,可我一直不敢去拨通,只记得有一次,我终于勇敢地发过一次短信,通了,回答我的一句话我永远记得:"这些年一直没你的消息,你像人间蒸发了。。。"由于网络或手机的劣等,后面就无语了。
前年,2017秋,我终于要回老家去装修我自己的新房了。在同故人闲聊中,知道世平贤弟也从西南边陲回利川定居了。但他已成为国内外名人,成了江湖老大,我们早已不在一个平面上了。几次欲与通电又停下了。。。是我过于自尊了,还是世俗让我恐惧了,还是别的什么?我终于想:还是等待吧,如果有缘,自会相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于是泰然。总之,如果再见到他,一定也要改口称野夫了,虽然心底有些不知所措。
不料有一天,我突然手机响,赫然野夫也。我连忙接通,"我。。。你告诉我地点,有人来接你,到我家来吃顿饭。。。"中年男人敦厚的声音里能听出久别重逢的叹息。
不久,他的朋友,还是他少年伙伴的于老师开车来到我的楼下。于老师敦实的一脸笑意,招呼我上车。车到野夫君的别墅前停下,门关着。于老师电话联系后,有人开门说:"他不在家,你们可以先到家里看看,然后去百雀山吃饭,那里还有别的客人。"我们就进屋楼上楼下参观了他书店一样的客厅,酒馆一样的餐厅,还有他的工作室。。。然后又上车,来到一处山林酒馆。下车来到门外,远远地看到有几个人在桌边谈话,看到我们后,都一齐站了起来。一个穿着棕色皮夹克外套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微笑地点头握手,真诚笑容和缓慢的声调里,似乎隐隐透出天性的倔强与旅途的沧桑。。。他一一地同他的朋友做了简单地介绍后,就招呼他的朋友们自己先聊,拉着我的手来到另一张桌边坐下,三十年的时间不知积累了多少惆怅和眷念,我善谈的天性一下子全逃走了,痴痴地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他当时问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入席了,他默默示意他的朋友于老师同他一左一右地坐在我身边,其它朋友坐在对面。他把酒杯递到我面前,侧身低语道:"劫后重逢啊!"一声低语,算是总结了我们三十年的沧桑岁月。我不禁梗塞无语,思绪翻腾。。。连忙自我另起思路,免得溢出泪来。
野夫还是我的世平贤弟,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天真、执着,还是那样倔强豪爽而深情。虎胆琴心,规天划地,只少了些年少清狂,多了些持重老成。而在我心底,友谊之外,只又添了一层层敬畏与自愧矣。
与野夫三十年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