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删除的是重点​，替补的却是鸡毛蒜皮​。所谓鸡毛蒜皮，是只从作品的整体结构中割裂下来的细节​。​细节是从属于整体的​，任何整体都有一个结构​，无论是诗的结构，戏剧的结构，理论的结构，还是数学方程的结构​，都有一个美或不美的问题​。​

作品的美​，在于各个局部与细节之间的有机联系​，就像一颗从根本到枝叶生气灌注的树​，隔离了根本，枝叶就会死​。​我书的根本​是人的命运​，《梦里家山》的根本是我的亲人老师，同学们的命运​。不问政治的父亲被打成右派惨死工地​，姐姐为父亲痛苦​，被补打成右派，劳苦终身。​忠于党国的老师同学，或坐牢或自杀或死于监狱​……

所有这些荒诞惨烈，译文中，丝毫不见踪影​，有的是我小时候如何打架，逃学留学之类似乎“有趣”的故事​。

有问题如此​，即使我懂英语语言的好坏，还值得关心吗​？

葛浩文先生​。​你不必惊讶​，我不仅是拒绝一个不真实的译本​，不仅是拒绝一个大牌的傲慢与霸道​，更重要的是，我拒绝一种对于其他民族苦难的冷漠​，

我们没有​受难者纪念碑​，我们的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没有遗址，只剩下几个幸存者星星点点的记忆​，在烈火中飘零四散​。

保存不易​，艺术更难​，流亡中写作​，自制艰辛​，竟被如此糟蹋，说惊讶又太温和​。​

没有了黑暗​，烛光​亦无意义​。​没有了不自由的听众​，自由的呐喊​，已无意义​。​

孔子不是问题​，孔子的被利用才是问题​。

百年人生​，有许多维度​。在每一个维度上都有许多空洞​，比如在时间这个维度上，一场反右，挖掉你20年​，一场文革挖掉你十年，算是大空洞​。

一场感冒挖掉你一星期​，一次塞车，挖掉你半个小时，算是小空洞​，有些维度无名，但是都有空洞​，有的空洞大到无边​，这个维度就算没了​。没了这个维度，还有别的维度，还有人生​，唯独欠缺的人生，不一定是没有价值的人生​。​瞎子阿炳的琴声​，是人类文化的珍品​，活在轮椅上说不出话的​霍金，是科学界无与伦比的巨星​，虽如此​，毕竟遗恨​。

平凡微贱如我，被​生存努力的成败得失之外​，也有思想感情​，性格倾向和人生体验的维度，这些主观维度同样有其空洞​，其中之一，就是隔膜。未进入意识的，意识到了​跨不过去的，​和事后发现已成心殇的隔膜之洞​，多到不可言说。这里略说数则，不辞挂一漏万​。

尼采说过信仰掩盖真理，有甚于谎言​。​

摘自高尔泰《草色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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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价值的等级，每一级相当于精神生活的等级​。以后你们会看到​，文学作品的力量与寿命就是精神​地层的力量与寿命​。

      丹纳《艺术哲学​》

      安徽文艺出版社，傅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