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四)
(4)
还是家乡好啊,风的暖的,阳光是明亮的,就连马路上跑的汽车喷出的尾气似乎也透着一股子香气呢。阿曼漫步在这个南方小城的街头,周围熟悉的景物一幕一幕掠过,幼儿园、小学校、少年宫,啊!这一切是那么让人暖心,让人踏实!阿曼的心一阵亲切又接着一阵感慨。
今天阿萝拉长白班,中午回不了家,张林生科里难得有个手术安排的空档,就休了半天班。再说,他也想陪陪阿曼,这孩子的心都跑野了,要好好地和她谈谈,了解一下她下一步的想法,柯梅不在了,这孩子和自己好像突然疏远了。
张林生刚把几个简单的小菜摆上桌子,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肯定是阿曼,只有她会这样敲门,别人敲门都敲三下,只有她每次都敲四下,三短一长,这敲门声,就像阿曼的商标牌似的。
“回来了?都到哪儿逛了啊?”张林生拎了双拖鞋给阿曼说。
“逛了几条街,还是觉得家乡好,亲切、温馨,像妈妈一样。”阿曼甩脚脱了高跟鞋套上拖鞋说。
吃罢饭,父女俩难得的坐在一起喝茶,父女俩这么安静的坐在一起喝茶好像是第一次呢。 第一次和闺女这么近的单独坐在一起,张林生有些恍惚,过去,有柯梅在他们中间忙碌着,传递着,即使在她生病的时候,父女俩的心都在柯梅身上,也没有机会好好的坐坐。
“阿曼,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坐了一会儿,张林生开口打破沉默。
“爸,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回来看看您。”阿曼啜了一口茶抬头说道“我在北方做得挺好的,我也很喜欢那个工作,这回,是休年假,假期结束就回去了,嘿嘿。”说着,调皮的向老爸做了个鬼脸。
“那你?”对阿曼坚持蜷缩在这边的小客厅,张林生有些不解。
“爸,我…我就是想和您住得近一点儿,这几年在外面,我挺想您和我妈的,上回刚准备回来,就接到妈妈病重的消息,没想到那次妈妈就…”阿曼说着说着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小时候父亲工作忙,除了上班,还有无休无止的加班,柯梅性格内向,加上身体一直病病歪歪的,不怎么出门,所以在大多数时候,阿曼都和妈妈柯梅呆在一起,母女俩的感情特别好。但是,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但阿曼没有说,那就是她根本不赞成父亲和阿萝的婚姻。
“呵呵,阿曼,嗯,我理解。不过,你这么大老远赶回来,怕是心里还有什么别扭吧!”停了一会儿,张林生接着问道。
尽管阿曼说得很客观,她的情绪同样是真实的,看着她眼里流下的热泪,张林生的鼻头也是酸酸的。可是,多年来的外科医生经历,让他的神经十分敏锐,虽然阿曼从小喜欢和阿萝斗气,这次却坚持住在小客厅和一回家就冲着阿萝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的行为是反常和不理智的。再说,阿曼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虽说打小娇气些,也不至于不懂事到这个程度啊!
“爸,我…”
“是对我和阿萝目前的状态不自在吧?…孩子啊,有些事,你不懂,你不懂啊!”那件事差一点儿就冲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开不了口,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和柯梅从来不聊这个话题,他已经不习惯提起这件事了。
“我什么不懂啊!又当我是小孩子。那阿萝自打进了咱们家门,不就是想着今天吗——当上这个家的女主人!”阿曼撇着嘴说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孩子,真是的,这事以后再说吧。”话到嘴边,张林生还是说不出来,这个看似精心设计的家庭饭局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饭后,张林生到小区转了转,单独和阿曼呆在一起,他也觉得别扭,闺女和他之间似乎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阿曼小的时候他没留心,现在,孩子长大了,张林生才发现,原来一直是柯梅在这个家里连结着、支撑着,为了他,为了阿萝,为了阿曼,为了这个家,柯梅才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
父亲出门后,无所事事的阿曼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她想到应该到父亲的新房里看一看,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想。 卧室不大,墙上和客厅一样,空空的什么也没挂,阿曼有些吃惊,怎么连结婚照片都不挂一张呢?不过,阿曼没多想。卧室里的衣柜和双人床都是最普通的那种,床头柜上搁着两盏小台灯,一边一个,灯下各有一摞医学书籍,阿曼知道父亲和阿萝都有看书的习惯。阿曼打开右边的床头柜,里面有几张照片,多是他们的全家福,有两张阿萝也在里面,大家都挺开心的样子。阿曼又转到另一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个信封,上面模糊还写着字,她拿起来仔细一看,信封上写着
“阿曼收”
阿曼打开没封口的信,坐在床边看了起来:
“阿曼,我最亲爱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你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是孩子,你不要担心,我走以后,阿萝一定会照顾好你爸爸的,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奔波要照顾好自己。” 看到这里,阿曼心说,这个阿萝,使了什么魔力,居然让妈妈引狼入室还主动让位!
“阿曼,有一件事情一直像巨石一样压在和我你爸的心里,现在,你长大了,我要把它告诉你,希望你不要怪我们。 我和林生大学毕业时正碰上学校号召支边,那时的政策是支边结束就可以留在省级医院。当时,我和你爸都报了名,而且很幸运的分在一个单位。在支边的卫生院,你爸第一次主刀手术是给当地一个五岁女孩也就是阿萝做阑尾切除手术,因为是我们下乡做的第一台手术,就特意保存了标本,想留个纪念。可是手术后,女孩的腹痛不见缓解反而更重了,不得已又第二次打开了她的腹腔做探查。没想到这次手术居然又发现了一条阑尾,我们当时就惊呆了——那上次割下来的可能不是阑尾,那是什么呢?果然……虽然我们做了最大的努力,但仍无法挽回这个巨大的错误。我随即将两次手术的标本带到省医院做病理检查,结论是第一次手术标本是子宫组织,第二次手术标本才是阑尾!当时我们都被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胆怯使我们隐瞒了真相,但瞒得了人又怎么瞒得了心呢? 那时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当时我是林生助手,只有我们知道事实真相。我们太年轻了,恐惧使我们选择了隐瞒,现在每每想起阿萝父母的憨厚和五岁时小阿萝的可爱,我的心就刀割似的疼,想到阿萝的将来无着落,我几乎是夜夜失眠,从那以后,我的心垮了,身体也垮了……一年后,林生顺利的进入省人民医院,和林生结婚后不久我也调到了省人民医院。之后,我们一直打听着阿萝一家人的情况,他们当时可能有些疑惑,但他们并没有作太多追究,因为他们太信任我们了!阿萝父母去世后,我们就让阿萝搬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刚开始她却怎么也不肯,直到听说她准备结婚后来又没结成时,她才同意搬来我们家。阿曼,你高中毕业时我们鼓励选择学医,学业结束后你爸通过关系把你安排在阿萝所在的医院,为的就是让你有朝一日能照顾阿萝。因为我们的过失,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也失去了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机会,我和林生非常愧疚,所以,你出生以后我们就决定把你过继在阿萝名下,你是随阿萝姓阿,那年我们不同意你辞职很大程度也是考虑到阿萝将来无人照顾。”
这怎么可能?在自己心目中像神一样尊敬的父母竟然这么深刻的伤害过阿萝!还有一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学名只有小名,原因原来是这个!
阿曼惊呆了!
“阿曼,我最亲爱的女儿,我们知道这些年,你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享有父母亲完整的爱,我和你爸欠你的太多了!你受苦了!但是,我还是要请求你,今生今世一定要照顾好阿萝,这是我和你爸爸一生的心愿啊!拜托你了!……”
看完信,阿曼震惊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爸爸呢?对,问爸爸去。阿曼转身就往楼下跑。
“爸,爸……你来瞧瞧,这信是怎么回事儿啊?”阿曼举着手中的信向张林生跑去。
“阿曼,你这信是哪儿来的?”张林生愕然,这信怎么会在阿曼手里?
“我,我在床头柜里看到的……你出门后我没事儿就在房间里瞎转悠,无意中在你们房间里发现了这个。”阿曼低着头搓着地皮说
“对不起,没经允许就进你的新房”。
“没事没事。我的房间你小时候还没少跑出跑进的啊。”看着阿曼那可爱的小样子,张林生立刻把到嘴边的话换了回去。
“爸,这信?”
“这信是你妈托我转交给你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这件事,所以就一直搁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张林生和阿曼在小区林荫道上边走边聊,刚好是秋天,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浓荫下偶尔飘落一两片黄叶,带着一丝丝的萧索。树下漫步的父女俩的心情就好像这树叶,飘落的枯叶是这些年纠结在他们心里的那些伤感的情愫,正一点点从他们的心里剥离出去,另一些树叶正一点点发芽、生长、拔节,虽然那些娇嫩的绿叶也许还暂时适应不了这个复杂的世界,但毕竟该走的已经走了,而该来的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