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海边的约会
白木刚把门打开，一阵海风就透过了自己的身体。
这阵风里夹杂着的一丝咸腥的气息透彻了他的心脾，引诱他快步走出去。
他的面前是一条马路，路对面是一片棕榈林，这些棕榈树被海风吹得沙沙响，透过它们之间的缝隙可以一窥远处碧波荡漾的海水。这片棕榈树林顺着马路延伸到他的左边不远处便到了尽头。再过去就是沙滩，碧蓝色的海水正轻柔地抚摸着这片黄金之地，轻轻拍打着在海边嬉闹的人们。海滩的那一头是一道长堤，纯白色的灯塔伫立在尽头。天空一片蔚蓝，高挂其中的太阳将温暖而圣洁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体上。他闭上眼，脸迎向了太阳，尽情地享受阳光的沐浴。
过了一会儿，他心满意足地睁开了双眼，回头关上了门，穿过马路，转身往海滩那个方向走去。
白木上次来到这种地方，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一直在一间大型星际企业的火星前哨站工作和生活，像这样一次的度假机会本来是极为罕有。但这次白木可不仅仅是为了度假而来，有人还和他相约在这里见面。
这条马路是从一个小镇中心通向海边，路面上面包车、小轿车都在慢悠悠地行驶着。白木也学着它们的样子，悠然地在人行道上随着车流漫步。车流里响起了各种大小引擎声的重奏，时不时还伴着几声懒洋洋的喇叭声。有时一两辆摩托车还会穿行其中，把这篇轻柔而慵懒的乐章带向一段小高潮。
没走多久，沙滩就出现在了白木的眼前，他把视线从马路转到了另一边。海水把这片沙滩隔成了三条带：靠近路这边的金色沙滩上，有的人躺在太阳伞下的木躺椅中沉睡，有的则在阳光下堆砌着自己的城堡；远处碧蓝的海水中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影，时而从水中浮起，时而不见踪影；而中间一条由白色的浪花组成的水带上，有几个小孩子抱着一个沙滩球在玩耍。其中一个小女孩把球扔给了另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没接稳，一屁股坐到了水上，球滚到了一边，随着海水越漂越远，孩子们连忙迈开自己的小脚步，努力把球救回来。
走着走着，白木就遇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一辆上了年纪的巴士从他身边缓缓经过，在车站旁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少女。她们每个人都抱着游泳圈，身穿短衣短裤拖鞋，露出了小麦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随着海风起舞。见到白木，她们露出了皓白的牙齿，向他笑了起来。他也向她们微微一笑。得到回应的少女们笑得更欢，随即又赶忙抬手捂住嘴巴，扭过头往海滩跑了过去，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阵香味。
经过车站，再往前走一小段距离，白木就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在马路对面街角有一幢两层黄色建筑。建筑的一层是一间服装店，里面金碧辉煌，落地玻璃窗上浮夸的红色花体字十分显眼。服装店旁边有一个通向二层的楼梯间。二层有一半都是露台，那里是一间咖啡屋。白木抬头望见露台临近路口的角落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短发的女性。隐约可以看到，她手托着腮，而被海风吹得有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白木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
他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口袋，双脚掂了两下，然后才决定迈开脚步。他穿过马路，走上阴暗的楼梯，转身推开咖啡厅的门。
叮铃——！
门边的铃铛响了起来，服务台后原本埋着头的女服务员抬起头来。她一看到白木，脸上就露出了微笑：“欢迎光临！请问是白木先生吗？”
“对。”他点了点头。
咖啡厅里并没有开灯，即便露台外照进来的光线很强烈，室内也是十分阴暗。店内十分冷清，十分安静，里面一位客人也没有，只能听到外面街道传来的喧闹声。这里每张桌椅都摆放得十分整齐，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人光顾过的样子，然而桌面上却收拾得一尘不染，桌面上的玻璃干脆地反射着外面的光线。空气里传来一阵阵咖啡的香味。虽然没有客人，这里的一切却又井井有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贵客的降临。
“青雨小姐坐在那边，她已经等你很久了。”女服务员继续说道，脸上还是保持着那副微笑。
白木看向玻璃窗外的露台，那位短发女士保持着相同姿势坐在露台的角落。
他向女服务员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露台。
拉开玻璃门，室外车水马龙的声音如潮水般再一次涌入自己的双耳。白木往那张桌子走去，在青雨的对面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双手垫在腹前。她的面前摆着一只咖啡杯，里面的咖啡还剩一半。
他看着她，而她笑盈盈地看着远处的海滩，仿佛海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逗乐了她。白木也往沙滩看去。沙滩上的那群小孩依然在玩抛接沙滩球的游戏；而刚刚看到的三个少女现在已经换上泳衣，套上泳圈，在水中互相泼水嬉戏。他转过头来，发现青雨那双明皓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白木跟她对视不过两秒，就把视线避开了。这时，女服务员把一杯咖啡端到白木面前。她依旧保持着那副笑容。
“请慢用。”
“谢谢。”
“不客气。”
服务员转身走开。白木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我们好久不见了。”青雨先开了口。
“啊……对。”白木应道。
“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见面。”
当！白木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还好吧？”白木小心翼翼地问道。
青雨闭了一下眼睛，笑容依旧，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不用这个样子，这里的一切我早就习惯了。”
白木尴尬地笑了一笑，他决定换个话题。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对青雨道：“这地方真不错，每一次来我都觉得……太舒服了！”
“跟你呆的地方不能比吧？！”她笑了，又说：“有时候，这里让我想起了我们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比这里还要漂亮的地方还很多呢。”
“对，那时候可跟现在不一样。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还一起去过另一个海滩……”
“那里可比这里漂亮多了。那时候我们还有一大群同学一起出去玩。我那时候还跟你有所表示来着……”
“啊？是那个时候吗？”
“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了，这件事你都忘了？你那时候还一脸茫然，不懂我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还以为没那么晚呢……我还以为是一两个月之前……”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脑袋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青雨的眉头皱了起来。
“嗯……”白木挠了挠头。
青雨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人都端起了咖啡杯，细细地品了一口。
放下被子后，青雨又说起话来：“那时候可比现在好多了，什么都那么先进，环境比现在好多了，虽然哪里人都很多，但是大家都过得挺舒服的……”说着说着，青雨的声音听起来就没那么高兴了：“早知道毕业那时候我就不那么任性，总比现在这样好多了……”
“不不不！”白木连忙摆手，“那时候不是闹误会吗？那时候我还来不及跟你解释呢。”
“是我没问清楚，然后一气之下就走了。”
“不是的。听我说，你那时候对你的研究那么投入，就算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而在一起了，你还是很快就会后悔的。其实对于你来说，你当初做的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
青雨望着杯中的咖啡默默不语。
白木继续道：“再说了，我们后来不是又有联系了吗？！未来可能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其实人不过是一种做出选择，然后后悔的动物而已。”
青雨又笑了：“你又在讲大道理了。”
白木也笑了。
青雨接着道：“跟我说说你的情况。你不是上了太空了吗？那里好玩吗？”
“没你想象的那么好玩。”白木答道，“我在公司的火星前哨站上面工作，那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工作的内容无非就是维护站里的设备、种种菜还有记录日志。有时候还要到附近的矿场看一看。公司的补给船来了还要提前做好准备。虽然在那里有时会感到挺孤单的，但总体上还过得去。不过……”说到这里，他望了青雨一眼。
“不过什么？”
“自从传染病大爆发之后，公司似乎受到了重创。矿场关了，补给的次数也少了，前哨站的居住环境没有以前好了……
“你没想过回地球去吗？”
“现在的地球，病情还没得到很好的控制，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留在火星。现在前哨站虽然不比以前……不过也还是过得去的。”说到最后，白木违心地笑了起来。
青雨也微微一笑：“看来我们都是这个病的受害者呀。我病成那样，失去了那么多，本来生无可恋，只想见你最后一面，还怕连这个都没有办法办到呢。”
白木笑道：“我最终还是出现了。说起来你现在可比我自在多了。”
青雨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白木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了一句：“对不起！”
青雨摇了摇头，说道：“其实这次让你来，我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可以把那台机器给关掉吗？”
“啊？”
青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白木瞪大了眼睛。当他彻底地弄明白她刚刚说的事情之后之后，才说出话来：“为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呀。”
“求你了。”
“其实待在这里也挺不错的。而且我也可以经常来看你……”
“白木！”青雨打断了他。“我家人都因为那个病死了，我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除了你，我早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挂念了。”
“青雨……”
“你不知道在我正在遭受什么折磨。你看着这里是个天堂，你看着我很开心，但我现在就像身处牢笼里一样。如果再待久一点，我会疯掉的。我见过这样疯掉的人，我不想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她越说越大声。
青雨的身体在发抖，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用言语把一个接一个的刺球扔向白木的心上。白木也明白，这些刺球扎在她的心头上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明白了。”
“谢谢……”
白木咬了咬嘴唇，突然把手伸出去按向放在桌面上的青雨的手。两人相互对视了有一分钟。之后，他们一同站起，探过身子和对方吻了起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尽管白木的大脑告诉白木他的嘴唇接触到的是另外一双嘴唇，但他自己本能上却对这一触觉表示怀疑。他内心最真切的情感被撩动起来之后，却又被一种难以言语的奇怪感觉所取代。而这一吻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很快就坐回了椅子上。
之后的几分钟里，他们都没有说话，青雨端着咖啡小口小口地喝着，白木则托着腮望着远处的海滩。沙滩上的那群小孩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砌起了沙堡，他们的沙滩球被放到了一边。而那三个少女趁着现在风平浪静已经游出了很远。
“就这样吧。”青雨突然开口了。“我知道你很忙，再这样坐下去，恐怕你就不想走了。”说完，她就笑了起来。
“好吧。再见了。”白木也笑了一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
“等一下！”
白木站住了。
“对不起……我知道贸然对你提这样的要求让你很难受，我也知道我很任性，欠你很多……”
“没关系，”白木笑了。“你没有欠我什么，也没有必要和我道歉。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我都会尽力的。”
“谢谢！”青雨笑得很开心。
他笑着转过头，离开了那张桌子，走进了咖啡厅的屋里。他径直走向了服务台，站在服务台后面的女服务员笑着问道：“先生您要离开了吗？”“是的。”他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台上电话的听筒。那台电话是款式相当老旧，只有一些按钮和一个单色的液晶显示屏。他把听筒抵着左耳，右手在电话上的按钮按了几下，不一会儿听筒里就传出了“嘟——嘟——”的声音。他转过身看了看外面的青雨，她早已恢复了白木来时的姿势，那头短发随着海风在飘动。
“嘟——嘟——”听筒里再次传来声音。这时青雨的身影已然不见。玻璃窗外一片黑暗，室外的喧闹声消失无踪。身旁的女服务员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咖啡厅，和他自己。
“嘟——嘟——”话筒再次传来响声，但他的手里已经没有话筒的触感了，眼前的咖啡厅也不见了。事实上，他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此刻的他就如同被虚无的黑暗紧紧地包合在一起，他无从感知，也无法动弹。
响声不再传来。
醒来的时候白木在床上躺了有一刻钟。最后把他拉起来的是站外传来的隆隆声响。他摘下头上的接入装置，赶到一个巴掌大的舷窗前。窗外红沙漫天，把天上那一轮模糊的淡红色太阳给淹没了。沙尘暴即将袭来。
他坐回到床头，看着床另一头那几台被一堆线缠绕在一起的机器。枕头上放着如头盔一样的接入装置，连接着枕边一本纸质字典那么大的虚拟现实主机。而它还连着枕头另一边是台半米高的八棱柱金属外壳机器。那台机器有一个侧面正对着白木，那是一块玻璃面，透过它可以看到有个被泡在绿色液体里的大脑，连接着一大束细丝一般的线。
那是青雨的大脑。
现在的白木面对那台机器时，心里已经难以再泛起悲伤的感觉了。前几天补给船降落的时候，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个私人包裹，里面装着那台机器，还有一封信件。信是青雨在病重时托人写的，说她的身体被病毒折磨得快撑不下去了，但她还迫切想见白木一面，于是医生决定运用新技术完成她的梦想——保留她的大脑，让它连接虚拟现实主机并借此与白木进行交流。白木读完这封信后，抱着那台机器哭了好几个小时。
他爬向那台装着青雨大脑的机器，抱着它，轻轻地抚摸着它，每个角落都仔细感触了一遍，特别是那个能看到青雨大脑的玻璃侧面。随后，他把手移动到机器上一个被塑料片盖住的红色按钮上。他用指甲把那块塑料片掀开，用指尖温柔地放在按钮上面。他知道这是这台机器的总开关，一旦按下去，里面的大脑用不着多久就会死亡。
他按了下去，紧紧地抵住。两秒之后，机器的所有光亮都被掐灭。她要自由了，白木心里想。他躺了下来，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真为青雨感到开心。
整个前哨站开始震动起来，沙尘暴已经包围了这座孤岛。而白木此时毫不在意外面的情况，他已经下定决心，等风暴过后，他就想办法把青雨的大脑取出来，然后好好保存在自己身边。
他不会再让青雨离开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笑出了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