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距离 四
“要喝点酒吗?"儿子问。
“我们要把行李包都放在车尾上绑好,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自家供应父子俩的清早就打破沉静的小厨房里,喝着盛在大碗里的黑米酒。
“你睡得怎么样,老爸?"儿子问道。他如今清醒过来了,尽管要他完全摆脱打瞌睡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亲爱的儿子,”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好的。”
“我也这样,”儿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用的家乡土特产,还有给你的平安符了。那辆摩托车上的行李包总是他自己拿的。他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一样,”梁树广说。“你还只有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
“我记得很清楚,”儿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黑米酒吧。我们在这儿可以喝得微醺。”
他走了,光着脚在青石板铺的走道上向保存土特产的房子走去。
梁树广慢吞吞地喝着黑米酒。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饮食,他觉得应该把它喝了。一直以来,吃饭让他觉得非常的厌烦,所以他从来不带吃的东西。他在摩托车的车头上只放着一瓶水和一瓶酒,一整天就需要这两个足够了。
儿子带着平安符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土特产回来了,他们顺着小径走向村头,感受着脚下的青石板给他们的力量,梁树广跨骑上摩托车,让它溜进黎明的曙光里。
“祝你好运,我亲爱的父亲。”
“祝你好运,”梁树广说。他把手上的白布条缠在摩托车的把手上,身子朝前冲,抵消车尾行李包在空气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发动引擎驶出村去。其他那些村子也有其他农民工在出外打拼,梁树广听到他们的摩托车发动机轰鸣和气流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是谁。
偶尔有辆摩托车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雷达轰鸣声外,大多数车辆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村口就分散开来,每一辆驶向指望能找到赚钱的那个城市。梁树广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乡村的气息抛在后方,驶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驶过马路的某一片工业园区,看见彻夜不眠闪出的灯光照耀着工业园区的大门,出外打拼的人们管这片工业园区叫"找工作的天堂",因为那儿的工业园区突然达到七十多家工厂,每个工厂需要招什么样农民工都明明白白的贴在工业园区公告栏上,引起不少农民工驻足细心查看,种种工作岗位需求都聚集在那儿。那儿集中着工资待遇和招聘咨询用的联系电话,在那些联系电话的深入沟通里,有时还有成群的老板,他们在夜间留到紧靠公告栏的地方,所有在那儿驻足的农民工都拿他们当自个厂的工人。
梁树广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骑着骑着,听见知更鸟出巢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知更鸟,拿它们当作他在马路上的主要朋友。他在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刚刚学会飞翔小知更鸟,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想,乌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既然世界这样残暴,为什么像这些知更鸟那样的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他一直认为世界是仁慈并且十分美丽的。然而她能变得如此的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知更鸟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适宜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他每想到远方的大城市,老是称她为理想家的天堂,这是人们对大城市抱着好感时用乌托邦的方式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大城市抱着好感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母亲看待的。有些较年轻的出来大城市打拼的人,用激情当做每天的食量,并且在把时间恰到好处的运用得当,赚了好多钱后置备了小轿车,都管大城市叫冒险者之家,这是表示很男人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寻宝的好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梁树广总是拿大城市当做母亲 ,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若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什么事儿来,那是因为她身不由已。因为每天阳光对她起着一定的影响,就如同对待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骑着摩托车,这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活动一下僵直的手以外,马路是平坦直走的。他正让风儿帮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到达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了。
我在这个大城市的工厂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招聘和需要我的工厂在什么地方,说不定还有个好的工作等待着我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骑上摩托车,让自己随着找工作大军漂去。有个工厂发短信给他说今天下午过去面试。第二个说明天早上,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明天下午和后天早上。每个简历由新的纸张打印出来的,简历书写着他的出身年月日,兴趣爱好,经验以及经历,简历的所有突出部分,经验和技术含量都给用红色的字体凸现出来。每个简历都用黑色签字笔写上序号,这样他就能准确的了解自己今天投了多少份简历。不管是一个大的工厂还是一个小小的作坊,凡是他能看到的招聘信息的地方他都投上了自己精心设计的简历。
一个工厂给了他一个新鲜的职位,或者叫做仓管员,只是保安之类的,换了名称不同的叫法而已,它正嚣张的斗牛犬一样鄙视着梁树广的技术和人格,在另外两个工厂上,他在职位申请表上写着一个水电工和缝纫工,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但他依然相信自己的技术还是完好的,而且还有出色的机器给他助力和吸引力。每个面试都像是一场残酷的谈判现场,一方面厂方担心自己所录用的工人技术过不去,这样,只要出了问题后,厂方都会遭受很大的损失。另一方面,梁树广觉得工厂给到他的工作量太少了,这一来,如果家里需要用钱的情况下,紧靠那点工作量是完全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时梁树广紧盯着那三张挑出在摩托车一边的录用表,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一边缓缓地敲着摩托车把手,使他的思索保持上下一致,停留在适当的考虑范围。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山边爬起,梁树广看见其他的找工作的工人,低低地挨着公告栏,离工厂不远,和工业园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跟着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大地上,随后太阳从山顶上完全升起,平坦的马路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看着。他俯视路上,注视着那几张录用表和职位申请表。他把录用表看得比任何人都仔细,这样,在前途迷茫的招聘大军深处的几个不同的工厂,都会有一个职位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他。别的工人让简历随着人流漂去,有时候简历在别的工人身上,他们却自以为在不远的招聘者手上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