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缘
这是一个小村庄,座落在大山里,有几十户人家。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外面,行走时非常艰难,需爬崖涉水、穿越密林,走上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最近的乡镇。每天清晨和傍晚,那云烟弥漫在山村周围,几十栋木屋在浓密的树林中时隐时现,再加上那遍地的野花,一条溪流绕村而走,就像是一座天宫降落凡间。
阿发是当地一个村民,靠种地和采药为生。他皮肤黝黑,身体健壮,虽话语不多,但双眼炯炯有神,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阿发有个姑娘叫朵儿,六岁了,是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亲人。朵儿的娘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年她娘突然发病,阿发找了几个人翻山越岭,用了半天时间将她抬到了乡镇的医院里,但被告之需转院到县城,等他们又千辛万苦地把人送到县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朵儿脸圆圆的,很可爱,只是头发比较乱,眼神里充满着孤独和忧郁。她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日渐模糊。母亲在的时候,经常给她扎一对漂亮的小辫,人走了,这工作只有爸爸替代了,也只是用剪刀瞎剪一通,自然整齐和发型也就无从考虑了。这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很多村民都已经搬离此地,虽然还矗立着一片房屋,但多数已人去楼空。这里没有幼儿园,上学那得去镇上,是要住校的。朵儿孤零零的,每天陪着父亲,帮着做些家务和农活。没事的时候,朵儿喜欢坐在小溪边,看小鱼小虾游来游去;或是趴在地上,看蚂蚁们成群结队地搬家;又或是站在漆黑的夜里,抱着院前的竹子数天上的星星。乱了,就再数一遍。
一天,阿发去地里劳作后返回。这里地势陡峭,能开垦出来的土地实在不多,因而田地离家很远,大约两三里路。阿发顺着山间的小路往家走,在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时,突然听到一阵“嗯嗯”的响声。那声音很微弱,幸好没有风,山林静悄悄地,否则完全不可能听到。阿发很好奇,顺着声音,脱离了小路,在林间逡巡着。当他拨开一堆树枝和乱草时,一只小猫出现在眼前。那小猫瘦得只剩骨头,非常虚弱,湿漉漉的,浑身颤抖着,约莫半月大小。它趴着地上,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隔会儿低吟一声,已经是苟延残喘了。在小猫旁边有只大猫,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多时,那大概就是小猫的妈妈了。阿发心软,将小猫抱起,用随身的毛巾地将它身子擦干,然后把它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紧贴在胸前。阿发起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他返回来,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将大猫掩埋了,并在旁边的树上做了个明显的记号。
阿发回到家中。那小猫被人的身体温暖了一会儿,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叫的声音也略微大了些。朵儿耳尖,在院子里听到了声音,一阵风地跑回了屋里。
“那是什么?”朵儿异常兴奋,看着桌子上被毛巾包裏着小毛球,问父亲。
“小猫。”
“哪里来的?”
“后面山上捡的。”
“它真小!”朵儿打量着这个小可怜,想用手摸摸,刚要碰到脑袋,又赶忙缩了回来。
小猫此时已经微微睁开了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但身体仍然绵软无力,只能趴在那里。
“你在这看着,我出去一会儿。”爸爸说道。
“好!”
阿发拿了一个碗,出去了。村里周大爷的羊生了崽,他要去找点奶。
朵儿围着桌子,转过去转过来,像只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瞅着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她有种感觉,这个小家伙会成为家庭中的一员,会让她的生活从此发生改变。
阿发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羊奶,还是温热的。当那碗靠近小猫嘴边时,它立刻就变得精神百倍,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碗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黑乎乎的脸蛋瞬间染成了白色。风卷残云之后,它又放肆地在桌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朵儿坐在桌前,双手撑着小脸,专注着小喵,然后问爸爸:“它多大了?”
“比你小。”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好像是个男的。”
“那我是她姐姐,我就叫它弟弟了!”朵儿天真地说。
“呵呵!”阿发不禁乐了。
阿发找来一个纸盒,垫上些碎布,然后把小猫放进去,身上再搭了条毛巾。
朵儿很兴奋,整夜未眠,睡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看看小猫,但那家伙始终呼呼大睡。直到凌晨,朵儿才睡着了,醒来后,又匆匆去看它。这时候,小猫也醒了,坐立在那,用舌头舔舐着身体。
“爸爸,快来看啊!小猫醒了!”朵儿大声地喊道。然后,她看着小猫躬起的脊背,用手指轻轻地在上面碰了碰。小猫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了下朵儿,又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阿发又要去接羊奶了。“我去!我去!”朵儿抢过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十天过去了,小猫开始吃饭了,完全恢复了健康,在屋里跑来跑去。朵儿这下有事做了,每天大半时间守着它,跟它说话,陪它玩。这院子里渐渐有了生气,那是朵儿的笑声,时不时窜出房顶飞向天际,在半空中回响。她以前苍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泛起了红晕。每天,她都会带着小猫去溪边。那猫看见水里过来过去的小鱼,总想用爪子去抓,有次不小心还栽进了水里,但随即在水里游了起来,爬上了岸。猫也会游泳!朵儿这下知道了。这完全颠覆了以前大人们给她讲的知识。晚上,朵儿就抱着小猫睡觉,一个枕头两张小脸,面对着面,那喵儿的“呼噜”声成了她入睡的催眠曲,她再也不会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猫渐渐地大了,色泽愈发清晰起来。它是黑白相间的,尤其是背部和腹部,星星点点,像个小豹子。朵儿和爸爸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花”。花花一岁了,长成个健壮的小精灵,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它记性很好,识得路,经常跟着阿发他们去地里,然后又独自跑回家。它是个天生的杀手,院子里的耗子早就声迹全无了,它就经常把鸟儿、螃蟹、青蛙给叼了回来,有时候还把咬死的蛇也带回了家,常吓得朵儿魂飞魄散。花花胆子很大。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有狗。寻常的猫遇见狗总是落荒而逃,而花花不,每次狭路相逢,它绝不后退半步。你看它炸着毛,身体弯曲着,嘴里发出“呜呜”声,一但狗想再往前靠,就变“呜”为“哈”,发出严厉的警告,气势逼人!别以前它只会吓唬,每次主动发起进攻的也是它。花花那双尖利的爪子,成为了狗的恶梦,往往不出几个回合,狗儿们就会狼狈逃窜。
村里李大嫂子养了一条狗,黄毛,身形硕大,脾气跟它主人一样暴躁,已经在外面咬伤了好几个人,村民看见了只能远远避开。大家对此颇有怨言,但又忌惮李嫂的蛮横无理,便委托村长去给她说,希望她能把狗拴在家里,不要放出来。村长去了,只是站在李家的篱笆墙外,远远地跟她交涉,手里还拿着一根打狗棒。李嫂收敛了几天,将狗套住,但没过多久,又涛声依旧。这一天,李嫂带着她家的狗从阿发门口经过,那狗冲着里面一阵狂吠,一副想要把此房据为己有的架势。没想到这下吵醒了正在睡觉的花花,花花闪电般地冲了出去,只听到一阵鸡飞鹅叫夹杂着狗的哀鸣声,那大黄逃之夭夭,跑得无影无踪。李嫂急了,到处去找她的狗,翻遍了整个山庄。
傍晚,李嫂牵着她家的狗来找阿发兴师问罪。快要到他家门口时,那狗一改平时的飞扬跋扈,双腿前撑,“嘤嘤”地哼着,拼命地往后拽着绳子,一步也不肯往前走。李嫂在外面叫出阿发。阿发细看那狗,满脸血印,横七竖八,就像是山坡上的梯田,又好气又好笑。阿发懒得跟这种女人搬弄口舌是非,拿出50块钱息事宁人,李嫂这才牵着狗悻悻而去。从此以后,即便没有用绳子套着,那狗也没敢再走出自家院子半步。
阿发回到屋里,找到了肇事者,那家伙还在呼呼大睡,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阿发突生一个念头,要不要把花花的指甲减掉,免得再闯祸?后来想想罢了,在山中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剪掉猫的指甲,无疑相当于判了它的死罪。
这年夏天,阿发想到几公里外的后山去挖虫草。那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一天,阿发带着口袋和猎枪进了山。这山上是有野猪的,偶而还会下山啃食庄嫁。阿发就曾经和村里的年轻人蹲守了两天两夜,打死一头300来斤的大野猪,因而带上枪也必须的,以防万一。
阿发走在山路上,忽然听到身后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从那杂草里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可不是花花嘛!
“回去!”阿发担心花花走丢,便挥着手,大声吆喝着。但没走几步,回头一看,花花还跟着在。阿发又大声怒斥着,并捡起一个小石头作势欲打,猫儿这才一溜烟地跑得没有了踪影。
走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大树参天、陡壁危岩,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树叶。阿发在密如针织的藤蔓中穿行,将找到的虫草一根根地挖出,再装进身上的小布口袋里。
突然,阿发看见前方30公尺外枝摇草晃,发出很大的响声。不是人,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动静,是野猪!阿发放下铁铲,赶忙把猎枪取了下来。他半跪着,身体前倾,倚着一颗大树,瞄准了前方。
那东西终于钻出了树丛,黑乎乎的,体型巨大,长嘴小眼,哪是什么野猪,分明是一条成年黑熊!这里怎么有熊?阿发大惊失色!以前只是听老年人说过这山上有熊,但这几十年来谁也没有看见过,哪料到今天在这里就狭路相逢了!
那熊也发现了阿发,随即一声怒吼,直奔过来。阿发往后退着,但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待那熊窜到跟前时,扣动了扳击。不料阿发后退时踩着了一根树枝,身体一个趔趄,近在咫尺,这枪居然打飞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熊就已经跟他面对面了。阿发本能的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但手上仍然捏着枪管。那熊扑了个空,从他头顶一跃而过。待那黑瞎子转身之际,阿发一跃而起,倒提着枪,卯足了力气,在半空中抡了一个满月,重重地一枪托砸在了黑熊背上,那枪随即断成了两节。只听到“嘭”的一声,这开山裂石的一击,熊只晃动了下身子,随后用它墙一样的屁股侧身一撞,阿发就趴在那了。阿发伏在地上,随手抽出了别在腰上的匕首,但已经没有出手的机会了。熊非常狡猾,它是不会给猎物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来伤害自己的,发动了连续地密不透风地攻击。它按住阿发,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獠牙几乎刺到了骨头,然后把阿发叼起脱离地面,左右晃动着脑袋,用力往地上摔打着他,就像一个愤怒的孩子摔打着自己的布娃娃。阿发一阵头晕目眩,但他手上仍然抓紧着刀子,并不断告诉自己要坚持住,要保持清醒,不要晕过去。突然,那熊松开了口,阿发顿时感觉身上一松。他回头一看,那熊咆哮着,在原地来回地打着旋,好像在抵抗着某种袭击。是花花!阿发看清楚了,是它!它不是回去了吗,怎么悄悄地跟了过来?花花非常敏捷,在黑熊身边闪转腾挪、来回跳动。那熊稍显笨拙,跟不上节奏,一时半会儿拿它没有办法。花花的力量对熊构不成伤害,但它很聪明,只攻击黑熊最薄弱的部位。它不断地跳跃着,用那锋利的爪子去抓挠熊的鼻子和眼睛,这一点是敌人不得不忌惮的。阿发翻过身来,忍着身上的剧痛站了起来。那熊见阿发起了身,便一个前扑,又把阿发扑倒在地。但阿发在倒下之际,握刀的手顺势往前一送,就将刀扎进了熊的肚子。那熊受了伤,一声哀嚎,震得大地发颤,随即扑在阿发身上又撕又咬。阿发弯曲着双肘,艰难地护着自己的头部和颈部,但身上已是鲜血淋漓,衣服也被撕成了布条,刀也滚落在一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花又发动了疯狂地进攻,它一次又一次地冲着熊的面门高高跃起,嘶叫着,挥动着双爪。熊不得不再次扔下阿发来保护自己。猛然,那熊为了够住花花,双腿撑地,直立了起来,然后用双掌在头上一阵乱舞,就像是在拍打围绕着自己的蜂群。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发一个前扑,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然后快速地站了起来。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了。阿发用尽了今生所有的力气,那刀划出一道弧线,自下而上,狠狠地从黑熊的左颈处刺了进去,直没到刀柄。那熊又一声惨嚎,随即反手一掌拍在了阿发的脸上。阿发顿时感觉有一把铁锤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随即往后翻滚出四五米远,掉进了一个土坑里。一股殷红的血从阿发头上流了下来,钻进了眼睛里,整个世界瞬间都变成了一片红色。朦朦胧胧中,阿发看见那熊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想挣扎着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就在这焦急和惊惧中,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阿发有了意识,耳边传来了风过树林以及鸟的鸣叫声,还有远处河流里潺潺的水声,但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这难道就是阴曹地府吗?阿发使劲地晃动着身体,终于,手有了感觉。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光线照了进来,一切都豁然开朗了。阿发坐了起来,这才看见,那熊躺在离自己两米处的地方,一动不动了,颈部的刀口处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血。阿发想站起来,但有心无力,那条被熊咬住的腿伤得很重。他扯下身上的一块布条,勒在伤口的上端,然后匍匐着前行,终于在枝叶堆中找到了一根木棍,靠着它的支撑,阿发艰难地站了起来。
“花花!花花!”阿发呼唤着,但到处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他拄着拐,在周边焦急地寻找着。终于看见了,花花躺在一块石头边,没有任何动静,口角处还渗着血。
“花花!”阿发抱起花花,用力摇晃着,但没有任何作用。他把脑袋埋在它的身上,“嘤嘤”地哭泣着,眼泪打湿了猫的身子。忽然感觉,花花的舌头在舔着他脸,就像平时跟他玩耍一样,那脸上满是血污和眼泪。阿发猛然一惊,再看时,花花的脑袋又慢慢沉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这是花花在给主人的最后告别,仿佛安慰他不要伤心,它要走了。
阿发哭了一会儿,然后把花花装进布袋里,挂在脖子上,拄着木棍,托着腿,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两小时后,阿发被人发现,随后被紧急送到了乡镇医院里。
虽然受伤很严重,但幸好都是外伤,那条腿也没有伤及骨头。清洗、消毒、包扎,阿发始终把花花搂在怀里,任凭医生劝说,也不肯放手。
村长带人把阿发送回了家里。那一夜,朵儿抱着花花蜷缩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整个山谷中回荡。阿发坐在床边,望着女儿,呆呆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阿发拄着拐,朵儿用篮子装着花花,两人慢慢地走向了山岗,来到了发现它的地方。他们挖了一个坑,把花花葬在了妈妈的旁边。
“花花去哪里了?”朵儿哭着问爸爸。
“跟它妈妈在一起了!”
“它会高兴吗?”
“是的,它们很高兴!”
从此后,朵儿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做完事情以后,她就坐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每到这个时候,阿发也不打扰,就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她。
该上学了,朵儿住校,每周才回来一次。这一天,朵儿回到家中,刚跨过门坎,忽然听到有隐隐的猫叫声。她放下书包,用手捂住嘴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缓缓地走向墙边。一只小花猫在墙角的纸箱里探出头来。是花花!真的是它!花花回来了!朵儿抱起小猫,坐在床上,用脸挨着,哇哇大哭!
原来头几天,阿发去了附近的几个县城,翻遍了所有的宠物市场,终于找到了一只跟花花一模一样的猫,带了回来。
村庄依然安静,但那间小木屋里,从此后都是欢声笑语,再也没有听到过哭声。朵儿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大结婚了,而那个主持仪式的牧师居然是花花,只不过变得跟人一样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