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遺產》:冬至乃是二十四節氣之首
冬至:曾经“大如年”
(撰文/喻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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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冬至如何能与新年相比?
1914年12月23日,中华民国的第三个冬至到了。天刚蒙蒙亮,北京城内已是“万人空巷”。一群穿着古装的大老爷们,簇拥着个五短身材、头发花的中年人,进入了位于城南的天坛。他们不是去拍戏,也不是玩游戏,而是进行一项十分古老和严肃的政治活动一祭天。
这位被簇拥者名叫袁世凯,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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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天坛后,袁世凯换上了复古的皇帝冕冠衮服,领着文武百官登上圜丘。待牺牲贡品陆续献上后,古乐奏起,舞蹈队闻之响应。司祀官高声念颂着古僻拗口的祝文:“时维冬至,六气滋生,式遵彝(yi)典,慎修礼物。敬以玉帛牺齐,粢(zi)盛庶品,备兹禋(yin)燎,袛(zhi)荐洁诚。尚飨( X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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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最后一个“飨”字震彻长霄,袁世凯举酒敬天,恭恭敬敬地朝祭坛上书有“昊天上帝”的牌位磕四个头,底下黑压压的百官随之伏地。民国时期唯一的一次,也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次祭天大典,在摇曳的火焰中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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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祭天,冬至的头等大事
祭天大典一年之后,袁世凯就坐上了龙椅。因此,这次冬至祭天被普遍视为其称帝前的预热。当时,国传教士卫礼贤就直言不讳地说“1915年是洪宪元年,为给称帝做准备,袁世凯在北京天坛按照皇家礼节敬献了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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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在冬至日祭天的节俗由来已久。《周礼・春官》云:“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大意是,大司乐于冬至当天在地上的圜丘上奏乐六次,天神便会通通下凡,于是可以礼神。所谓圜丘,就是圆形的土丘,因为古人相信“天圆地方”,既然是祭天,那么在地点的选择上肯定要与天对应。同时,又由于“天为乾(阳),地为坤(阴)”,南方向阳,因此祭天在都城南郊。
如此神圣的典礼,为何必须在寒冷的冬至日举行?
实际上,冬至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都是很特殊的一天。西方人也过冬至,根据考古学证据,早在新石器时代,西方人已经发现了冬至。位于英格兰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巨石阵,就有两块巨石的连线,指向冬至日落的方向。在一些西方文明中,冬至象征着太阳重生、光明重现,罗马人就曾把太阳神庆典定在冬至,每年都要连续几天隆重地祭祀太阳神和其他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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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先民也通过简单的立竿见影方法,早在四五干年前就发现冬至日的秘密:那一天日影最长、太阳跑到最南边,而且白昼最短、夜晚最长。所以,冬至又名“长至”。同时,根据寒暖感官和日照长短的直观体会,与“阴”“阳”消长观念相结合,古人认为,冬至是一年之中阴气最盛而阳气极衰的一天。此即隋杜台卿《玉烛宝典》中所言:“冬至日南至,景(通“影”)极长,阴阳日月万物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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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物极必反,冬至日虽然极阴极寒,却也是万物开始酝酿生机的一天。冬至之后,太阳北归,北半球白昼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此即民谚所谓“冬至日头升,一天长一针”。而根据阴阳理论,冬至之后,阴气盛极而衰阳气开始复苏,有一阳之意。所以,冬至被列为二十四节气之首,是反映时令物候变化的重要指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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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古人把冬至视为上天发布重要信号的大日子。而古代帝王号称“天子”,“天父”既然有迹象显露在先,那作为“天子”就更应当有所响应。于是,在“天人感应”这种朴素认识论的推导下,冬至日举行祭天大典,与天互动,就水到渠成了。
由此可见,袁世凯大张旗鼓地搞祭天大典,就是在释放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大总统要当“天子”了!当时流亡日本的孙中山先生就曾发文怒批:“祭天祀孔,议及冕旒,司马之心,路人皆见。”神圣的冬至节遂成了袁世凯实现野心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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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贺冬,冬至才是真正的新年
今天,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毫无疑问是春节,但在古代中国的历法体系中,冬至才是真正的新年。这是因为,冬至是一年一度阴阳消长开启循环模式的关键时间点,也即现代天文学所说的“一回归年”。古代历算家称之为“岁时”,指的就是两次冬至之间这段间隔时间。古人由此引申出,冬至也是除旧布新的岁首。所以,很多朝代颁布历法都选在冬至这天,如元代《析津志辑佚》所记,“冬至日,太史院进历,回回太史进历,又进画历。后市中即有卖新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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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新历书都在冬至后上市,那“贺冬”也就等同于“贺岁”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冬至不是等于新年,就是仅次于新年。比如,魏晋称冬至为“亚岁”,唐代称冬至为“小岁”。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本有二女一子,可惜其中一女一子都三岁早殇,唯一的“小公主”嫁给了四门博士谈弘谟。当谈氏夫妇诞下一女后,白居易喜不自禁,欣然挥富写诗《小岁日喜谈氏外孙女孩满月》来庆視,其中便说“新年逢吉日,满月乞名时”。“小岁”“新年”年,指的都是冬至。因为外孙女在“小岁”冬至节满月,这位大诗人甚至在兴奋中放言,“怀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儿”。
宋代,民间过冬至节的热情甚至赛过新年,宋代笔记《豹隐纪谈》中就有“肥冬瘦年”的说法———宁愿穷着过春节,也要把冬至过得体体面面。《东京梦华录》中也有记载:“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祝往来,一如年节。”“官放关扑”,是官方在固定时间内允许的以商品为彩头的赌博游戏,就连女性都允许加入,繁华的街市上,“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饮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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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节俗,也和过年没有太大区别。冬至前夕要守冬,就像过年要守岁一样,宋代小说《醉翁谈录》中就有一句民谚:“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这种风俗一直延续到了近代。晚清名臣林则徐是福州人,进京做官后还保留着家乡的风俗,在冬至前一晚要与家人围在一起“搓丸”。“丸”又称“冬节圆”,外形类似于汤圆,区别是汤圆有馅,而“冬节圆”无馅。林则徐在日记中写到,一家人搓丸其乐融融。除了搓成圆球外,还挑战蝙蝠、梅花鹿、寿桃等复杂形状,一边搓一边哼着歌:“搓丸其搓搓,年年节节高。大人增福多,妮囝(jian)岁数多。”民国时期成书的《中华全国风俗志》中也提到,杭州“冬至前一日,合境人家,都购包头鱼几尾,全家大小分食。唯鱼之头尾必留下勿食,用碗盛妥放米桶中”,取年年有余之意。
圣诞节下的“绞杀”
如今,很多人虽然都听过“冬大如年”这句老话,但到了冬当天,却无非是北方人吃一顿子,南方人吃一碗汤圆,再无其他的节俗。曾经神圣且热闹的冬至,是如何走下神坛的呢?
《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代帝王通过冬至祭天不断向臣民宣示王权的正统性,冬至因而是一个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节日。而辛亥革命后,君主专制被推翻,隆重的祭天大典也随之退出了历史舞台。冬至节的存在,彻底失去了政治基础。又因为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倒行逆施,似乎冬至也跟着背了部分“黑锅”,成为许多人眼中的封建文化残余。《大公报》就曾在袁世凯祭天前发表“闲评”,说冬至当天“全国官员端冕垂裳,鸣钟伐鼓”,老天看了都会以为“施耐庵闹天官之寓言,竟将实现于今日乎”,讽刺祭天大典是沐猴而冠,沉滓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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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的冬至节俗,也受到了辛亥革命的猛烈冲击。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为表示与旧王朝、旧秩序、旧习俗分道扬镳,与世界接轨,决定在全国推行阳历。但延用了几千年的历法,说改就改,谈何容易?后来的北洋政府做了一些妥协,1914年,内务部以阴历元旦为春节、端午为夏节、中秋为秋节、冬至为冬节,将冬至保留为法定节日。不过,这也形成了政府机关等上层社会用阳历,而民间仍用阴历的“二元”现象。当时湖南长沙就流传过一副对联:“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新旧历之争愈演愈烈。1927年底,信仰基督教的北伐军司令冯玉祥在河南、陕西、甘肃等地推行阳历,明令将冬至等四节当做社会恶习律废止,规定只准过阳历新年。1928年北伐成功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提出《中央对普用新历废除旧历协助办法》,仿效日本,采取非常激进的措施,将所有阴历节日强行移到阳历来过。新政遭到了民众的激烈抗议,国民政府不得不在1934年放弃,对民间过传统节日不再干涉。但由于长时间阴阳历并行造成的错乱,冬至等部分传统节日逐渐被归并或是谈化。如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和教育部联合制定的《旧历节日替代办法》,就已经将冬至开除出“节籍”。
与此同时,一个顶着“外国冬至”名头的洋节,悄然走进千家万户,与“中国冬至”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这个所谓的“外国冬至”,就是圣诞节。鸦片战争后,列强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获得了在中国内地游历、经商、传教的特权。圣诞节,作为西方人生活中最重要的节日,便从此登陆中国。但刚向世界敞开大门的中国人对洋人节俗的深层内涵还不甚了解,只能以自己的传统节日和目所能及的表象观察为基础,来比附圣诞节,这就形成了“外国冬至”的俗称。
如果仔细一对比,“中国冬至”和“外国冬至”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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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这两个节日的日期就离得特别近,中国冬至一般在阳历12月21-23日,圣诞节则在12月25日,两者相差不过二、三天。其次,两个节日的习俗和“仪式感”也有神似之处。中国冬至日民间祭祖、官方祭天,在冬至前タ还要全家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西人则在圣证节去教堂做弥撒,敬神祈愿,在圣诞节前夕的平安夜也会全家共进大餐,尤以美国吃火鸡最为人熟知。
还有一个有趣的节俗,是送礼。中国冬至有拜贺送礼的风俗,据元代方志《析津志辑佚》记载,不仅百官要进官向皇帝朝贺,民间也是“士庶人家并行贺礼,馈遗填道,遇节物时令,自然欢怿(yi)”。宋朝还出现过家家互相送礼太勤,结果礼物跑了一圈又回到自家门下的尴尬情况。朱熹的好友颜度便写过一首打油诗:“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浑闲事,原物多时却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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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方的圣诞节,也有亲友之间互赠礼品的传统,据传是源于《圣经》中东方三圣贤在耶稣降生后带着礼物来朝拜的故事。最绝的是,西方的家长会将圣延节礼物塞在长筒袜里面,挂在儿童床头或壁炉上。中国冬至恰好也有送袜子的传统,不过是晚辈送给长辈。因为在冬至那天,站在太阳底下能踩到的影子最长,古人由此引申出用赠鞋袜的方式,祝愿长辈如日影一样长寿。也有人认为冬至之后进入数九寒冬,而“寒从脚底起”,所以要给长辈送袜履以保暖过冬。魏晋时期的大才子曹植,就当过一回贴心的小棉袄。他在冬至日向老父亲曹操送过七双鞋子和若干双袜子,并特意写了一篇文采飞扬的《冬至献袜履颂表》,表示自己是遵从“旧仪”,祝愿父王“迎福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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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正是因为日期、节俗如此相似,中国冬至逐渐被“外国冬至”吞并。尤其是在上海这样西化程度高的大城市,不少20世纪的“00后”对中国冬至已非常陌生,反而对圣诞节青睐有加。民国时人黄𣿰在掌故笔记《花随人圣庵摭(zhi)忆》中便谈到:“黄口少年,已鲜能辨何谓长至者。假使告以冬至后三日,例值圣诞节,必矍(jue)然以喜。”对此,他不无忧虑地说:“冬至之名,将幸托耶稣以存,喜者何?”结果,真如黄濬所料,后来上海《申报》的一些广告,就直接把“冬至礼品”“冬至送礼”这样的文字,和圣诞老人的形象进行了捆绑,借助时髦的圣诞老人,来推销本国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冬至礼物。冬至,怎能不“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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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节日,就像所有的文化遗产一样,既是时代的产物,也在历史长河中不断经受着冲刷和侵蚀。当你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老人说起“冬至大如年”这句话时,你是否真正理解了这个古老节日曾经拥有过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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