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爱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知道父亲是一位充满正义感,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在那个特殊年代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和磨难,可每当我们问他那段颠沛流离的经历时,他总是淡淡一笑,津津乐道地讲起自己当小偷的故事来,真是匪夷所思。
下面,是他的原话。
一九六七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我从拳师胡大虎家里出来,带着一股练武人的傲气,大摇大摆地沿着河边,踅入那条曲曲弯弯的白果巷。那是我家居住的小巷,哺育我十七年的成长之地。昔日的小巷清靜而又安谧,高大的银杏伫立两旁,遇到金秋时节,青石沏成的地面,撒落黄叶和沉甸甸的白果子,不时看到吴家大爷在巷口端灶炒白果的身影,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糯米炒白果,五分钱三个……
这个老头平日靠修鞋为生,遇到秋季就炒白果,花生之类,赚点老酒钿。去年运动开始,红卫兵没收了他的一杆清代的白铜镶金旱烟管,气急之际,脑溢血,一命呜呼了。自他走后,白果子成了我和同伴战斗的手榴弹,高大的银杏树枝叉挂满了条条标语口号,一簇簇佩戴红袖章的人们像奔丧似的匆匆经过,高音喇叭喊着口号,播放着激昂铿锵的乐曲声,小巷就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乱石,蓦然激起了阵阵涟渏。
那时我还在读中学二年级,老师就停课闹革命了。我乐得逍遥自在,学起三国水浒英雄的豪气,与几个同伴结拜兄弟,又死缠硬磨上了老拳师家,央求他收为关门弟子。当时社会失去法律的秩序,流行文攻武卫的不良倾向,对于我们未谙世事的工农子弟,开始崇尚习武自卫的风气。
胡大虎原是一名拉大车的码头工人,早年住在下乡,因他母亲救济过一名云游的老僧,为了报恩,这个老僧传授了他一套拳脚功夫和跌打损伤的治骨医术。胡老起初把我拒之门外,后因碍于他和我爷爷的交情,同意我进入了他家的后院子,从摆马步的架势开始。三个月后,他单独传授了我一套鸽子拳,让其他徒弟眼红得要死。
鸽子拳要领是敏捷二字,腾挪闪让,无所不精。练了这套拳回家,自觉身轻如燕,大有一种神气百倍,上天入地,无所畏惧之感。
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还未下班,所住的四合小院,显得岑寂冷静。但我推开院子,隐约听到有男人的啜泣声。循声寻去,只见角落的柴房里,五叔蹲在生火的树皮垒里,双手掩面,嗷嗷哭着。
五叔是我爸堂房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个,虽然三十出头,尚无成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水平了得,但为人懦弱。他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书呆子,另一个叫丁先生。书呆子,大家可以理解,而丁先书呢,就是说他办事十分认真,丁是丁卯是卯,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前几天,学校造反派训话,要求每个教师将家里的四旧品上交登记。五叔祖传有一本元朝诗话的古籍版本,据说是上代当过礼部待郎的老太爷传下来,此版本有元朝诗人王元洋鉴藏印,弥足珍贵,堪称海内孤本。当年有书商出三千大洋,也被他爹拒绝。由于此书长期珍藏,秘不示人,连我父亲也不知方家有传世宝贝。可听了造反派的指令,并发话如不上交者,当作牛鬼蛇神论处,五叔当场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训话的造反派头目,是我同学的父亲,绰号刘秃子,也住在白果巷内,他对方家祖宗的历史多少有一点了解,见五叔慌张,便会后找他谈话,经不住他的连吓带哄,一五一十地将传家珍书交代了,当看到书被造反派拿去后,五叔懊悔得捶胸跌足,差点精神崩溃了。
平曰我不屑五叔窝囊的性格,但此时看他伤心欲绝的样子,一股捍卫家族尊严的豪气油然而生。
我说,五叔,不要难过。我想办法将那本书要回来。
五叔停止抽噎,一双迷朦的眼睛闪出希望的火花,他扑上来几乎要跪在我的面前,连声央求说,小方,大侄子,你有办法帮叔这一回吧。我给你一百元钱……
我呆住了。当时的一百元,是多大数目
呀!为了一本破旧的古书,平日节俭的他几乎下了血本了。
我说,五叔等书拿回来再说吧,自家人不用客气。
我去找那个刘秃子的儿子,他姓高,说话不像老子那样利落,有点结结巴巴(八成小时学结巴留下的毛病),但办事挺爽快的。前些日子,他与隔壁胡同绰号铁蛋的干了一架,结果被打了鼻青眼肿,是我为他出头报了一箭之仇,因此他没有理由拒绝我。
他正与一些男孩比试摔跤,看我来了眼睛亮了,嗳,真正的高……高手来了,介绍一下,他,他是我同学,胡大虎的徒弟。
这些男孩听了肃然起敬,我点拨了他们几下后,便将小高约出门外,将五叔的事说了,他拍拍胸脯保证,这事包在我身上。
这回他说话很流畅,听口气他豁出性命也会帮忙的。
不久,他带我去一个地方,那是香积寺旁一幢七层楼高的房子,外面有戴红袖章的大汉守护着,手持青柴棍,显得威风凛凛。
他告诉我,这是四旧品仓库,你五叔的书八成在那里。我打听清楚,一层放瓷器古董,二层放青铜佛像,三层放字画书藉……
你要动手今晚去,刚好是我阿爸值班。
他诡秘地笑着附耳窃窃说道,上半夜,他肯定不在,去,去烂菜花家去……趁他不在动……动手吧。
烂菜花是一个寡妇的外号,常听母亲与小姐妹议论,是一个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没想他父亲与她有染,而且居然出自他儿子之口,可见这个刘秃子有多放荡。
三层楼不高,旁边有株高大的槐树,从树下仰头望去,只见树梢通向蓝天,我可以攀树而上,然后向仅有三尺距离的窗子纵身一跃,我想起自己的鸽子拳,飞鸽展翅这一招,便足以事成矣。
夜深时分,我听到父母亲房间的打鼾声,便打开窗户,从自家的房间溜出后门,然后拨开门闩,身影消失在雾海茫茫的夜空里。今晚没有星月,渐沥地飘洒着针尖的雨丝,对盗贼者来说可谓是老天爷眷顾的好天气。我沿着小巷的甬道,很快来到一条广阔的河边。这是仁城的护城河,历史悠久,据说是汉朝刘秀那代修的。两岸河堤栽满成排的柳树,有的枝叶伸进了水里。黑魆魆的河面,似乎有几只螢火虫飞舞,像鬼火一样闪烁着。有一只夜猫腾然从我身边蹿过,吓了我一大跳。
沿着堤岸,我捷步向前,拐过一个弓形的石桥,眼前那幢仓库高耸的屋顶,变幻着利剑的形状,让我有点心惊肉跳。这时三楼的窗口亮起了灯光,我不由得后退了二步。
毕竟第一次入室做贼,下意识似乎背负着道德上的罪名和惴惴不安的心理。但五叔的哭诉和同学父亲那张卑劣的脸孔,让我内心的正义感得到了复苏。那时我缺乏知识,并无保护文物的意识,但我本能地觉得我们方家的宝贝,决不能落入这伙明火抢劫的强盗之手。
我往手心吐了一口涶味,纵身跃入那株老槐树身上,手脚并用,像猎豹一样慢慢地攀援,接近三层楼高的窗子了,我用手电筒一照,木窗斜开着,但我与窗子的距离足有一米多远,如果在白天没有问题,可如今在晚上,视线有点模糊,万一失手,墜入地面,非死则伤。然而现在没有退路了,都说年轻人莽撞,何况是血气方刚的我呢?闭上眼睛,脚蹬树梢,纵身飞跃过去,啪地脑袋撞在墙上,幸好双手抓住窗子下沿的木栏上,人身悬空晃动着。
正在万分危急之中,突然窗开了,一根绳子垂了下来,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快抓住绳子,爬上来……
居然里面有人,真是见鬼了!
我抓住绳子,钻进了房内,心里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人在山野里走路,突然旁边石头缝隙里冒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谁?不可能同我一样,也许是这里的管理员吧,他是来瓮中捉鳖的。可看他的模样寒碜得让人可怜。七十左右,头发稀疏,下巴长满胡子,伛着背脊,上身是沾满汗渍的短衫,下身一条肥大的黑裤,透过对方电筒掩遮的灯光,可以看到他枯瘦的手掌有流有一丝血痕,是刚才拉绳子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诧异地注视着我,深陷皱纹的眼睛倒是挺有神气。
小朋友,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我是来这里拾破烂的。
我也是。
小朋友,你刚才太危险了,要不遇见我……
谢谢大爷。
我想起刚才的冒险,赶紧向他致谢,并说明原委。
好小伙子,有情有义,有胆魄。
但这里大多是被抄来的书画。他用手电筒朝货架模样的柜子扫射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你五叔要找的古书呢。
不可能。
我慌急慌忙地寻找起来,手脚弄出了很大的声音。突然我发现在老人的麻袋旁边,有一个立柜,上面放着用报纸裏着的书藉,便一把拿了过来。
这时,门外响了一阵脚步声,老人立即把手电筒熄灭了。他伏在我耳边轻轻说,年轻人快走吧,绳子还挂在窗外。
不,你同我一道走,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傻孩子,你想把我老骨头摔死不成?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已在这屋子蹲了三天。
他用手指了柜后的一块大帘布,我躲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我。再说,这些家伙不常来。
他苦笑道,自从被抄家后,外边的人都以为我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我躲到这里仓库来了。仓库好哇,有书看,没有人打扰,我可以把研究的科题继续下去。
科题是什么?
我好奇地问道,是不是出试卷之类,现在臭老九打倒了,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我研究这个太重要了,有关国家的经济命脉,矿藏资源,将来我们仁城有了它,兴旺发达指日可待……
说真的,当时我听不懂老爷子在说些什么,在我脑子里满是阶级斗争,反动路线,牛鬼蛇神等充满火药味的名词,什么经济建设呀,兴旺发达等之类的字眼,好像从遥远的天国里传来的新鲜名词,温柔得仿佛春日吹来一股微风。
我想继续聆听,但又觉得这是与当前形势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腔调,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惊讶表情,便话锋一转,小朋友,这事以后我以后向你说道,现在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点点头。
你帮我去送一封信,给我女儿报个平安。
趁着曙光未现,我攥着书信,离开了仓库。临走前,他答应老人下次给他带点面包和猪尾巴来。
二
从大树跳下来的一瞬间,我便小跑起来。一位早起拉粪便大车的男人,怀疑地盯了我一眼。回到了白果巷,我从家的后院翻墙而入,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然后身子一沾床,便呼呼入睡了。睡梦中,见到老人手持元朝版的王元洋选集,缓缓地向我走来,笑道,哎,我找遍整个房间,竟在枕底下发现了……突然他的身后出现了刘秃子影子,他冷笑地大喊道,一老一小的书贼,今天跑不掉啦!
我蓦然一惊,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窗口阳光斜照进来,双脚热烘烘的。父亲敲了敲门,大声喊道,阿勇,快起床了,爸今天去下乡劳动去了,半个月才回来。这段日子,你不要到处乱跑,现在外面乱得很呢!
我开玩笑的说,你们公安局怎么不去管管啊!
管什么?我们老干警自己都被造反派接管来,学习劳动改造……
这时,母亲走了出来,她的头伸进窗儿,儿子,昨晚,你出去过没有?我听到半夜里后院墙子有动静……
妈,那是一只老猫跳墙进来。
是吗?她怀疑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别看她只是一名中学数学教师,可目光比我干公安的爸敏锐多了,尤其对我近来的行踪,总有担心的成份,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路子野得很,有的事莫以为我不知道。小心揍你!
我们家与别人家不同,父亲对儿子宽松,母亲管束严厉,但最近外公身体不好,她无暇来盯梢我。
五叔听到声音,很快地从对面的屋子走了出来,就像听到邮电员的声音,等待自己久昐的书信一样。
我将报纸裹着的古书递给他,他满眼噙满感恩的泪水,仿佛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一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从大爷爷去世后,妹妹远嫁海防的一个军官,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三十多岁的男人,每天像绣花姑娘蹲在房内,除了上班外,几乎都在家里看书写字,急得远近的媒婆见我母亲就直嚷嚷,嗳,小勇妈,你怎不劝劝方家兄弟,难道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母亲总是装出一付无可奈何的手势,我说了多次,他不想娶媳妇怎么办?
慢慢的有人说,五叔不想女人,身体上有毛病。一次我悄悄的传话给母亲听,她打了我一个大耳光说,胡说八道,人家乱嚼舌头,你还听!
我闲来无事,常往五叔家里钻,他也喜欢我去作伴。一天我把人家的议论告诉于他,五叔叔倒是很坦然笑了。他打开一本生理卫生书认真地对我说,不喜欢谈恋爱,不等于不喜欢女人,更不能同生理毛病挂钩起来。他说结婚,除了生理上需要外,更重要的是担负起建立家庭的社会责任。
'
什么叫生理上需要?
我大胆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随着年龄增大,自己觉得身体上变化很大,潜意识中有喜欢亲近女人的欲望……
这一点毫不奇怪,五叔作为懂科学的老师笑着回答我,你今年已有十六岁,作为正在发育的男孩子,有这个欲望属于正常的生理反应……
一谈起知识来,五叔似乎不再嗫嚅了,变得像个学者似的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了。他还翻开书,让我看男女生理的图片结构,有的赤裸裸女性图片,让我看得脸红心跳。
小勇,过来!我听见五叔在叫我,便兴冲冲地向对屋跑去。
这二本书都不是。
我听了懊恼地跺了一下脚跟,真是瞎子点灯白忙活,自己冒着多大的风险啊,一股沮丧之情油然而生。但年青人嘴里不服输,五叔,下回,我一定把它找回来!
五叔突然作了一个非常谨慎的举动,悄悄地关上门,拉上了窗帘,就像发现惊人秘密似的拉我到后房中间,小勇,这回,你惹上大麻烦啦,他脸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你偷来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画,那可不得了呀!
什么画?
我眼前浮现出仓库内堆积如山的书画,真是见多不怪,有点不屑五叔胆小如鼠的举动了。
我反复鉴定过了,这是一张明代大画家唐寅的画……
我虽然读书不多,见识甚少,但民间传坊隐约知晓这个风流才主的名字,又好像从师父嘴里听说过他点秋香的故事。
是唐白虎!我冲口而说。
对,是他。五叔又惊又喜地打开了那张折叠得方方整整的古旧画,指着落款的名字和印章,还有许多历代名人的鉴藏印,五叔如数珍宝地告诉我:这是阮元,李广田,还有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
这些都是大名人啊,他说着眸子里闪耀着奇异的目光,有幸看了这幅画,真是死了也值……
那你那本祖传的书呢?
二者不能同日而语,书是珍贵的,那张画价值连城,可是国宝啊!
我不觉吓了一跳,说,要不送回去,否则要坐牢的!
是呀,赶快送回去。五叔点头说,不过……
不过什么?
突然五叔拍了一下桌子,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么有价值的画,把它藏起来。落到这班人手里,不知道好好保存,你看画的边角已经发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们糟蹋掉也说不定。
等到有一天社会太平了,把这画物归原主,送到博物馆去。
我听了,赞同地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合计,如何将此画隐匿起来。
三
我拿着蹲守仓库的老人信,去寻找她的女儿。信封写着的地址是塔前街58号,收信人白小慧,原来那老头姓白的。塔前街是滨江区,离我家住址足有十公里远,我借了五叔那辆破自行车,吱吱嗄嘎地上路了。我承守老人的诺言,没有将他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因此五叔也不知我在仓库里的经历,这个胆小鬼,让他知道了,还不知道平添多少担忧啊!
’骑了半天,滨江区终于到了,那座巍峨古朴的天仁塔耸立在眼前,门前木牌上的塔名如今改为反修塔,旁边二侧鲜红的大字分外醒目,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激荡风雷激。塔前街是一条古老的小巷,前方是古塔,后方有日月湖,历来便是官贾显贵的私宅。青砖黛瓦,高墙庭院,别有一番风味。如今一改昔日的气氛,大字报和标语口号,像给小巷打上了惊叹号,一迈入这青石砌地的胡同,便让人触目惊心了。
还未到了50号的门牌,就见到了许多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分子白冰之的口号,还有一张白冰之的漫画头象,旁边绘有无数双的铁拳,看来千夫所指,痛打落水狗……
我驻车凝视,似乎兜头一棒,让我脑子清醒过来。我猜想蹲守仓库读书的老头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冰之教授了,他是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据说,抓他批斗时,他还带领学生在山区勘察矿井,这个嗜书如命的老顽童,看来他脱离造反派视线,玩失踪了,不过他还是惦记他的家人。
在五十号墙门前,站立着四位手持棍子的彪汉大汉,他们一边开着粗鲁的玩笑,一边用警惕的眼睛巡视着四周。
四
怎么把白教授的信送到他女儿手上,她如果不在家里,她的工作单位呢?
我远远地看着戴红袖章的汉子,躲避阳光晒射,懒洋洋地向旁边的胡同踅去,便骑上车慢慢地在方家门口悠转起来,终于逮到了一个好心的老大娘,她拎着菜篮从集市回来,偷偷告诉我,静静(白教授女儿)在市歌舞团工作,前几天看见她回来过,说不定现在正在上班哩。
我挥汗如雨地赶到了歌舞团大楼,一问传达室,说是白静娴正在排练。
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自己是她的表弟。
那位传达室的老头,看来与白的女儿关系不错,他关切地问我,她父亲失踪的事,知不知道?
我说刚听说,不就跑过来吧。
老头信服地点了点头,就叫我在门口等,他去里面叫人。
这时,我有点忐忑不安,她会不会认我这个冒牌货的表弟?反一露馅了,怎么办?
不多久,一位身段窕窈的穿军装姑娘,急冲冲地奔到我的面前。
你是……?她扬起下巴,一双黑艳艳的眼睛疑惑地打量我。
我装了个嘘的手势,看见后面的老头走近,故意大声说道,表姐,今天姆妈叫我来看看侬,顺便有一封信转交依……
我从裤袋里抽出一封捏得皱扁扁的信来,当她看到信封上父亲的字迹,不觉大吃一惊。
你父亲还活着……我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他写给你的。
她当即宽慰地点点头,但看看周围,很快地将信塞进了口袋里。
我父亲在那里?
她急切地压低嗓音问,你在那里遇到他?
我欲言又止,反正一时半回也说不清。
表弟!她突然将我自行车推到了传达室门口,大声说,大老远赶来,中午饭一定要吃去。
她笑着对看门老人说,我还要去排练一阵子,表弟就坐在你老这里了!
静静,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的。说着他倒了一杯凉水,小伙子,老远的过来,润润喉咙吧。
老师傅,谢谢!
我坐了下来,问起了歌舞团情况。老头告诉我,现在到处都一样,乱糟糟的。这里情况还好点,市里派来了军代表,传达上面指示,排练革命样板戏,这样二派的斗争又缓和点。
老头点燃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你表姐,比你大一二岁吧,我是看她从艺校出来进这个门,现在是挑大梁了,白毛女的主角,叫她演!
她父亲不是反动学术权威,难道不受家庭影响吗?
我插道。
哎,亏你还是亲戚,难道不知道她爸妈离婚了么?
这个,我知道。
你还知道多少?后生家。老头脸孔突然露出诡秘的微笑,我给你透过底吧,静静的母亲有高官追她嘛,这回是文卫系统的一把手……现在谁都知道,说是静静与她父亲划清了界线,组织上重用她。
静静出来了,肩上还扛着流行时髦的军用包。
此刻,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巴不得她带我到什么地方饱吃一顿。看来她很谨慎,不带我去她单位食堂,而是带我去路旁角落的小吃店,叫买了二碗馄饨,几个肉包子。
待我大朵快颐吃完二个肉包子后,她微笑地说道,小伙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于是,我一五一十将自己冒险的经历向她叙述一遍,接着尽可能怎样遇到她父亲说得详细一点。
她听着,睁大了眼睛,目光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好像对我非凡的大胆行动表示了钦佩之意。
你好带我去见父亲吗?
她撩了撩袖子说,我真想尝试一下爬墙翻窗的经历,真够刺激的。
算了吧,我讥笑地说,不是你们女孩子所为……再说,他在一门心思搞什么科研,不要叫人去打扰他。那个仓库还算安全,不知他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你父亲眼光真厉害,不愧是找宝藏的专家……
你还要夸他?你知道吧,我父亲是个疯子,工作起来不要命!到什么时了,还在搞科研!
靜静流露出万分担忧的神情,父亲怎么能一人在这黑暗的仓库里,他吃什么,睡在什么地方,拉屎撒尿怎么办?她最担心父亲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一定要转移地方!
她用筷子叩叩桌子说。
看来这位年令比我大几岁的姑娘,考虑问题比我成熟多了。她像扮演的喜儿角色一样,具有一种叛逆的反抗精神。她一边说一边嚼着馒头,结实而又白洁的牙齿,忖托着粉嘟嘟的芳唇,就像美丽的花瓣在张合。
你说话呀!
看我全神贯注瞧她吃饭的模样,她脸颊红了一下,抬起眼睛说。
我在想怎么把你父亲转移出来,我也学她的样子叩叩筷子说,一要说服他,二想办法出来,三是找什么地方安置他……
你考虑得很周到,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她支起双肘想了一会儿,从挎包里掏出笔纸来,埋头就写起来,然后将写好的纸条折叠起来。
小方,请你把纸条交给我父亲,一定要说服他出来。这两天,我赶快帮他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她站起来,钢笔在我的手心里写上单位的电话,父亲家被封了,回不去。现在我住在单位宿所。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接着,她硬往我口袋塞了二十块钱,小方弟弟,你给我父亲去买些吃过去,拜托你了。
好呗,我按按口袋,骑上自行车就跑,朝她挥挥手说,姐,等我消息!
当天深夜,我又悄悄登高跃窗进入了仓库,但见白老正睡得迷迷糊糊,头枕厚厚的一叠报纸。他见我拿来面包和水壶,眯缝的眼睛闪出贪婪饥饿的目光,一把抢了过去,面包和水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将毛巾递了过去,堵住了他的嘴巴。像老猫一般喘息了好一阵,他才恢复了平静。看了女儿的纸条,问了问见面的情况他沉吟着慢慢说道,看来有家不能回了。叫她用不着找地方,我到下乡去。在四岳山的祖墓边,前辈早年有一间房子,托附近铁佛寺当家青云老僧看管着,他今年应该有八十岁了,不知老人家还在人世吧。有句老话说,叶落归根,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要埋在那里了。
说着,刘老伤感起来,突然握往我的手,小方,咱们萍水相逢,我也不知道你是那家的孩子?你帮我找到女儿,又为我这牛鬼蛇神寻觅阴藏之处,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不是牛鬼蛇神,你是大知识分子!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名字。我记得我五叔最崇拜你,说你在仁城是最权威的专家,当年你从英国放弃优厚的条件回国,带领学生在茫戈壁滩,寻找油田,在山区海岛寻找矿源,功劳大大的,可惜现在少数坏人批斗你,他们是瞎了眼睛,终于一天要遭报应的!
你五叔这样说的?
我父母亲也这样说的。我母亲是教师,曾被学生推去游街,我父亲是刑警队长,这几天叫他去下乡改造劳动……
谢谢你们全家!白教授连连摇我的双手激动地说,你们这样理解信任我,我更坚定把自己的科题研究下去。小伙子,你知道吧,我们家乡仁城附近的山区埋藏着大金矿,经济价值非常巨大,我从省里调到仁城,就是为寻找这个宝藏而来。记得三年前,我向国家有关领导立下了军令状。如今前期的勘察工作已完成,倘不是来了运动,早有前期的工程队伍开了上去。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关切地阿道。
现在我可行性开发报告已写好,就是缺少勘察资料和样品,我也把它们存放在青云老僧那里。我想刻不容缓,带报告和资料直接送北京去,因为那位领导还在主持工作……
透过黎明的光曦,我看到老人蓬散头发下高高隆起的额角,和那双睿智的眼睛,他的嘴唇棱角分明,饱含着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我觉得女儿在精神和性格上与父亲有共通的地方。
这是保险箱的钥匙,你把它交给静静吧,叫她取资料和样品。她去过的铁佛寺,青云老僧也认得。不过按现在的形势,寺庙肯定关闭了,这个老僧不知人在不在?
我接过沉甸甸的钥匙,毫不犹豫地说,我陪静静一道去下乡,保证完成你老完成的任务!
好的,小伙子,有你保驾护航,我就不担心静静的安全了,你机灵,又会武功……
老人一把攥住我的手说,现在只有你能帮她啦!他眼角里噙满感激的泪水,危难见真情,你是我刘老头的命中贵人啊!
回去后,我拿着钥匙去找静静。事先通了一个电话,她说上下午排练,只有晚上才有空,她约我在歌午团前面的百货商店等。
为了刘老的事,我耽误了练功,师父骂我三日红,没有毅力的人,说不想练就不要进门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我在师父面前跪了一个时辰,才感动了老人家,接下去他传授给我第二套拳法,名日:大鹏拳,这是内家拳的上乘功夫。师父瞧我腿长弹跳能力强,有意往轻功方面引导,并口传吐息方面的秘决,还叫我早上起身打坐,心身如一,不生妄念。
我坐了一阵,开始屏心静气,不执一念,但对面五叔的隐约笑谑声,将我拽回了现实世界。想起安置刘老之事,焦虑和烦恼涌上心间,如何坐得住身子?
这时,五叔款款前来,半是认真半是椰榆的笑道,小方,近来,我看你有心事,进进出忙碌得很,别和尚搭架子了,有啥事同我说罢,要不让你娘知道了,又要追根刨底啦。
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五叔,没事的。这几天,我去师父家练功哩。
只要出去不闯祸,不打架才好,你娘去下乡学农去了,临走前再三叮咛我。
五
与静静见面后,她已买好了二张去四岳山的汽车票,决定明天一大早动身,取回东西就返城来。
我明天晚上,要彩排,上面领导来观摩。明天一定要赶回来!
她一甩长长的秀发说,近来为了演好喜儿角色,她早晚只吃二餐,体重减了十公斤,脸孔精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又为父亲的事操心,额角浮起了淡淡的波浪纹。
现在她把我当作亲表弟,直呼我名字,又吩咐我明天要带什么东西。偶尔她会突然想起我是外人,害羞地笑着表示真是不好意思,这事连累你了。
我喜欢她笑的样子,眼睛呈弯月的形状,露出一排白洁的牙齿。我一米八十的个子,她仅比我低半个头,作为女人也算是高个子了。不知什么缘故,我和她走在一起,很引人注目。记得在车站候车室,一位农村老大娘笑盈盈的说,你们一对真是般配得很,是不是在搞对象,去山里玩哩。
我闹了大红脸,可静静毕竟是演员,见过大世面,不慌不忙的回答,我们是姐弟关系,到下乡走亲戚。
哎哟,看看外貌不大像呢!我想……
大娘笑着取消了原来的话。
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又走了五公里的山路,终于来到了铁佛寺门口了,但寺庙的招牌已被人砸了,匾额的镀金字眼被凿掉了一半,庙里大门早已关得死死的,外面被封条贴了,惟有两只石狮子还寂寞地蹲在两边。
好不容易问到了砍柴的农民,他悄悄地告诉说,庙早在去年底就被毁了,几十个和尚被遣散到各村里,那个青云老僧听说病得很厉害,在庙后的一个村子里住着……
找到青云老僧已过了响午,他患气肺肿躺在一间茅草屋内,身边幸好有一个小和尚照顾着。一见到静静,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老泪纵横告诉我们,说自己对不起白教授的重托,去年寺庙被抄,那只保险箱已被人从方丈室抬走了,放在大队部的保卫科内,前阵子还逼他交出保险箱的钥匙,他咬紧牙关,坚决不说出白教授的名字说是上海的一个施主寄放的……
告辞了青云老僧,静静苦笑着对我说,小兄弟,劳驾你又要去当小偷了……
我说,没问题,我身轻如燕,会飞墙走壁……只是现在肚子饿了,先弄点吃的。
她听了哈哈大笑,小兄弟,你吹牛吧,翻几个筋斗,我也会,先找大队部,再找小饭店。
由于白天目标大,容易暴露,只好等到晚上。吃罢饭,天擦黑,俩人来到村口的一拣祠堂式的老房子前。墙不高,可里面屋子交叉,很容易迷路,还有几个民兵在持抢守门卫。我和静静躲在不远处的草垛里,匍匐着身子,像埋伏在前沿阵地侦察兵。尘灰夹着草屑沾满了头发,在月光底下,映出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来。
我快变成白毛女了!
静静一撩秀发,自嘲地说。
我咬着一根草根说,岂止是白毛女,你又是一个女飞贼!
话音刚落,静静笑着打了我一掌,臭小子,出言不逊……
夜深入静,繁星满天,对面的长河,稻谷和棉花田寂静一片,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青蛙咕咕叫着,空气传来一股草禾的香味……
多美的夜晚啊!
这时,村口不远处传来一阵犬叫,静静怕狗吓得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说,门口的人撤了,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
她从朦胧的神态中苏醒过来,俩人一前一后,真的像飞贼一样逾墙而过。不愧为学过舞蹈,动作敏捷,静静首先发现了保卫科,`幸好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走进屋间,用手电筒扫射,发现角落里放着一只保险箱,我用钥匙插入,根据白老设定的密码,哗地一声打开了保险箱,发现里面有一个大文件袋放着,果然是白老师的勘察原始资料和矿石的样品,静静迅速地将它装进了随身带来的蛇皮包内。
撤吧!
她挥手转身,摆出了一个轻盈的舞蹈动作,我接过蛇皮包,紧随她的步伐出了院子的门,但在翻墙时出现状况,一只壮硕的黑狗跑了过来,发出凶狠的吼叫声,待我们脚步落地时,畜生扑了上来,我飞腿一脚将它踢出三米外,拽起吓得面无血色的静静,就往对面的草垛方向跑。
抓小偷!
狗的叫声惊动了值班人员,二位汉子手持长枪追了上来。真是慌不择路,我们绕过草垛,前面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后面的一排的灌木林,不时有野猪的身影,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就在进退维谷之际,静静发现河边栏边上系着一条小船,用手指了一下,咱们渡河吧!
我大步流星地跑了上去,将蛇皮袋掷到船上,解开绳子,叫小静跳到船上,然后自己跃上水中,双手推船缓缓驶向河心……
两位汉子已来到河边,他们朝天开了几枪,害怕附近的野猪骚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通知对面的村部,别让小偷跑了!
只听其中的一位嚷叫道。
这时,我从水上爬上船,浑身湿漉漉的像只水獭,冷风一吹,不觉浑身战抖起来。
小心着凉!
小静叫我脱下衣服,用毛巾擦了几下我光裸的背脊,然后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我的身上。这时,我顾不上一切,拿起木桨拼命地划船,心想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离开此地。当我划船来到前方的岸边,回头一看,只见静静仅穿一件内衫,两条雪白的膀子紧紧地抱住胸脯,她像惊恐不定的小鹿一样瞧着我,两爿粉红的嘴唇已冻得发青。我将上衣给她披上,上岸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嘴唇贴住我的脸孔,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好险啊,小勇,我想这次我们完蛋了!
喜儿,我们得救了,我学着样板戏的腔调说,你看太阳出来!
对,太阳出来了!东方开始露白,在远远的地平线,一轮红日映红了满天彩霞。为了取暖,为了庆贺胜利,静静忘情地旋转起身体,跳了起来:
太阳出来
太阳出来
太阳出来
有我也有我
太阳出来
太阳出来
中国一样好
……
说到这里,父亲停了下来,用布揩下一下了老花眼镜,眼睛湿濡着,似乎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后来呢?
后来资料送到北京,白教授解放了,上级有关领导指令由他带领勘探队进入山区,不久一个大金矿建立起来……
这个我知道,我问你同这个女人后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结婚了呗,后来生下你这个臭小子!
噢,我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父亲厉害,不仅会偷东西,还会偷媳妇!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外面的门开了,母亲拎着一袋菜回来了,她笑道,你们这么高兴,在议论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