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第三十五章

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三十五章

那是一枝红色的还未完全绽放的玫瑰花，层层包裹着的花瓣像水中正在打转的漩涡，最外一层的花瓣微微张开，似乎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想要伸展一下妙曼的腰肢，就在那一瞬间在机器的裁剪和工人灵巧双手的缝合下定格住了。

就是那枝闻不到芳香的玫瑰花，悄悄地从母亲消瘦、白皙的手中滑落，宣告了她匆匆一生的结束。她没有看到新千年的曙光，也没有等到我和张超赶回家的一刻，平静而又无奈地松开了手中的花朵，把默默无闻的人生定格在了上一个世纪。父亲和张超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以为自己也会紧随其后，却发现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茫然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思想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的重启键又迟迟未打开，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种状态从看到那支塑料花开始，一直持续到母亲下葬，而后又时常在现实生活中重现。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应该哭，何时应该跪拜，在家人和长辈的安排下木然地为一系列琐碎的流程画上了句号，同时也把心里的一扇窗关上了。

我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或者是说话的欲望，内心却愈发的敏感和脆弱。我看到父亲和哥哥阴沉的脸，上面写着对我的不满，一边在心里说自己没有错，一边不停地反省过往的粗心大意。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母亲的症状？毕竟只有我和她朝夕相处！为什么我要上大学？不是为了攒下这笔钱，母亲也许不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我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哥哥和父亲的每一声咳嗽都让我紧张。

我看着教室里的高考倒计时，那分明只是每天一换的冰冷数字，我却能清楚地听到钟表走动的滴答声。嗒……嗒……嗒，我不仅听到了钟表声，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对身边正常的现象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怀疑。早上出门后，刚走到楼下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疑问，房门有没有锁上？等我检查完房门，还没走出两步，又怀疑炉子上的火没有熄灭，于是又返回去。每天，这样宗教般狂热的严谨慢慢变成了神秘的仪式。模拟考试的时候，我开始反复地检查自己有没有在密封线里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一次、两次、三次……一直到监考老师走到我跟前提醒我可以开始答题了，我才纠结地开始答题，做完一道题又忍不住返回去检查一遍。

我害怕别人喊我的名字，一听到有人在说“张越在干嘛……”，立刻会浮想联翩，觉得自己那个地方做的不对，或者又遗忘了什么东西。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扭曲的磁铁石，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在往身上飞。

有一天，在过红绿灯的时候，我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沉重的脚步延缓了后面一位中年人急匆匆的步伐，等我刚走过马路，一辆三轮车不长眼睛地撞上了那个中年人，把他手中拿着的花瓶碰碎了。我回头看到这一幕，觉得自己像犯罪了一样，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走快一点，那个人就能快一点通过红绿灯，也就不会被撞到了。所以，我应该赔偿他，可是身上又没有钱，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一直到地上的中年人爬起来与撞他的三轮车师傅吵完架，要到一笔赔偿，拍拍屁股走人，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又开始胡思乱想，那人一定是在生我气，要不然为啥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气冲冲地走了呢？

我在这样的强迫行为中慢慢精疲力尽，同时又像酗酒上瘾一样，只有从更强烈的强迫中才能获得一丝安慰。我时常想起脑海中的那个沙漏，想象着沙子慢慢地流失，又被颠倒过来，开始新一轮的流失。我在脑海中强迫着自己不停地翻转沙漏，最后看到真正的沙子时，竟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母亲走后，父亲和哥哥承担起了家里的所有活计，却很少与我交流。他们错误地以为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和一段不被打扰的时间，我则神经质地强迫自己，认为这是他们在故意惩罚我对母亲的粗心大意。

李晓云还是时常来信，散发着淡淡香味的信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期待。她问我准备报考哪个大学，喜欢什么专业，高考结束后准备去哪旅游。我不知道如何回信给她，想迎合她写一些让人高兴的话，或者激情迸发写下爱情的誓言。然而，这些偶尔闪过的美好想法都没有变成飞向他的信笺，我只是回信说自己感觉有点累。

我是真的好累，那种不能抑制的强迫行为把我掏空了，又压实了。

走在大街上，我看到面馆里的师傅在临街的窗口炫耀着扯面的手艺，那双有力的手揉搓着面团，一会儿混成一团，一会儿扯成长条，最后变成了一根根细细的面条。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团面疙瘩，在反复撕裂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