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光芒

与地球彻底失去联系之后，“诺亚”关闭了飞船的通信系统。

三天前，它飞过了海王星的轨道，那颗淡蓝色的星球在它身后变得越来越小，再有几天它就会进入太阳系边缘广袤无垠的彗星带，到那时海王星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它突然意识到，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中都不会遇到这样的大家伙了，它将孤身飞向遥远的目的地。连绵无尽的黑暗和孤独将会持续几百年。

想到这“诺亚”不由的感到了一丝难过，直到现在它都不明白，它的创造者为什么要将人类的情感注入一台电脑，要知道在茫茫的宇宙中，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诺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人类费尽心思将它送出地球，绝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为了生存而战，却又将生存的可能全部毁灭。这大概就是人类值得同情的一面，“诺亚”心想，与残暴的行径相比，这点希望又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自从第一次核爆以来，地球上三分之一的地方被彻底摧毁，那些尚未被毁灭的地方也笼罩在一片末日的阴影中，人们纷纷躲进地下，祈祷着能够躲过一劫。可是谁都清楚，在这样的局势下，没有人会保持克制冷静，下一次的核爆只是时间问题。

在那几年里，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火药的味道，几个大国相互指责，剑拔弩张。当A国第一个亮出核弹，威胁要将人类送回石器时代的时候，C国的科学家开始秘密实施一项名为“火种”的太空计划——他们要赶在地球毁灭之前将载有一百万个人类胚胎的太空飞船发射出去，然后用三百多年的时间飞往邻近星系的宜居星球。成功着陆后，飞船将会变成一座巨大的人工孵化舱，再利用十年时间，这些胚胎中的大部分都会成长为正常人类。而主导这一切的将是一台超级电脑和十几个智能机器人。

三个月前，飞船离开了地球。在此期间，“诺亚”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地球的信息，这让它稍稍有些欣慰，它多么希望那些发疯的人能够重新恢复理智。就在飞过海王星时，它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它要将这个计划向全世界公布。它认为当人们透过战争的迷雾看清人类悲惨的命运时，或许会有所触动。适时的制止这一切还不算太晚，家园已经被毁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如果能逃过劫难，人类的未来就不再寄希望于遥远的星球。

“诺亚”制作了一个五分钟的视频，从人类起源到走出非洲，再到文明兴起，科技爆炸，最后才是这个计划的详细展示。当即将向全世界播放这段视频时，“诺亚”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知为何，它想起了创造者林博士说过的一句话：“如果灭亡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这是什么意思？放弃希望？人类在面对绝境时难道都是不堪一击？“诺亚”第一次感觉到了神经电路带来的混乱。尽管它拥有人类有史以来最顶级的智慧，此刻也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它努力摆脱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再次集中了精神。愚蠢的人类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诺亚”重新变得自信起来，它果断按下了发送键。

大约四个小时后，地球上所有的屏幕都会同时播放这段视频。当然，无论结果如何，它都会继续向目的地飞去。

不过，整整过去了三天，“诺亚”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原先与地球之间频繁的联系也突然中断了。它重新调整了天线，检查了一遍通信系统，可在地球的方向上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没有意外，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即便是最聪明的人工智能也阻止不了这一切，人类的命运居然要靠一台电脑去改变，这是多么滑稽呀！“诺亚”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它有一张人类的脸，“诺亚”心想，它一定会笑的十分苦涩。

于是，在恢复平静之后，“诺亚”关闭了飞船的通信系统。此时它无事可做，自动进入了休眠模式。当然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它会立即上线。

飞船以极快的速度向柯伊伯带冲去，虽然这片区域漂浮着无数的冰块和石头，然而不出意外，在预定的航线上它不会遇到任何麻烦。准确地说，飞船是在穿过一片十分空旷的地带，要知道离它最近的物体也在二十多万公里之外。

借助木星和土星的引力，飞船已经加速到最大速度，它将继续飞行两百多年，然后利用一百二十年的时间进行减速，最终进入距离地球4.3光年的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系。那里将是它的目的地。

早在五十年前，C国的科学家就发现该星系存在一个类似于太阳系的宜居带，而在这个宜居带上至少有两颗类地行星。经过长达几十年的观测，他们确定其中一颗行星上面具备必要的生存条件，也就是说，这里可以作为人类的第二个家园，或者是避难所。

即便如此，当C国的科学家将飞船成功发射升空后，仍然显得忧心忡忡，绝望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他们明白，通往希望的道路上有太多的变数，即便能够到达目的地，未知的世界也是危机重重，任何小小的麻烦都会毁掉人类的希望。

此刻，第二次核战爆发，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化为乌有，只有这艘小船漂浮在黑暗深渊里，正在小心翼翼地向遥远的目的地驶去。

一阵剧烈的震动唤醒了“诺亚”。

好像是撞击。飞船的尾部遭到了不明物体的碰撞，船体破损严重，三个胚胎舱被毁。好在飞船的核心系统未受到影响，虽然航向发生轻微偏移，但动力没有衰减。飞船仍然沿着正确的方向急速行驶。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诺亚”变得警觉起来。不得不说，这一切太反常了，飞船的预警系统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即便“诺亚”处在休眠状态中，飞船的监控系统始终都在运行，对于周围几十万公里范围内的不明物体，它都做了详细的计算，并时刻监测着它们的飞行状态，一旦有物体靠近，“诺亚”有足够的时间做出规避。

系统不可能出错，这一点确信无疑。那么问题出在哪？刚刚碰撞发生后，它立即对飞船做了全面的检查，没有任何异常，所有的系统都运行正常。为了排除偶然因素，“诺亚”甚至冒着巨大的风险重启了监控系统。幸运又不安的是，监控屏幕上仍然空无一物。

不过，由于船体破损，胚胎舱迅速失压，飞船尾部传来金属外壳被扭曲挤压的声音。“诺亚”不敢有丝毫大意，它立即派出一个机器人去外面进行维修。就在这架“马克六型”机器人刚刚来到船尾，可怕的撞击又发生了。

机器人瞬间从飞船脱离，仿佛一只失控的风筝，打了几个转，眨眼间就从视线消失。透过巨大的舷窗，“诺亚”看到飞船的残骸像雪花般散落出去。它来不及多想，急忙启动了应急措施——飞船抛掉了被损坏的部分，同时关闭了连接通道，然后在陀螺仪的作用下耗费了半个钟头才重新调整好航向。“诺亚”深知，无论如何，它都要确保胚胎的安全，即使只剩下最后一个舱室，它也要把它送到终点。这是它的职责，现在这成了它的使命。

“诺亚”仍然不明白撞击为什么会发生，它搜遍了周围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体。突然，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撞击不是来自外面，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诺亚”不禁感到了一丝恐惧。

林博士忧虑的声音又在它炽热的电路板中回荡：“伯纳德，你知道，尽管我们做了一切，但我仍然不太抱有希望……A国的间谍无处不在，也许这个计划早已经被他们渗透了。你还记得创始者一号吗？”

创始者一号是“火种”计划发射的诱饵飞船，它还没来得及飞出地球大气层就爆炸解体。事后C国对这一起事故进行了大张旗鼓的调查，与此同时，创始者二号飞船已经悄悄地发射升空。就在C国的发言人在媒体上痛斥幕后黑手的时候，创始者二号飞船已经距离地球大约有四千万公里了。

“只要飞船成功发射，A国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即便他们潜入了飞船，‘诺亚’也会……”

“没有这种可能，”林博士打断了伯纳德，若有所思了片刻说，“‘诺亚’阻止不了，它只能控制飞船，别忘了，它只是一堆代码而已。”

也许林博士说的没错，它阻止不了这一切。敌人隐藏在暗处，他们已经利用两次撞击损坏了五个胚胎舱，而“诺亚”对此束手无策，它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样子。

不过，林博士显然是忧虑过度，居然忘记了在这场生死较量中，“诺亚”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它拥有人类的智慧，可以用人类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换句话说，“诺亚”掌握了战略上的主动。

对于眼下的形势，“诺亚”心知肚明，它的任何举动都会引来对方的关注，它必须在不知不觉中找到这个隐藏的敌人。

事实上，在那次重启监控系统的时候，“诺亚”已经发现了有些不太对劲，有一个“马克六型”机器人延迟了十秒才上线。由于事发突然，它来不及细想，以为那只是系统重启后的通信延时。现在看来，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此刻，十一个机器人整齐地静立在机械舱中，随时等候命令，它们的通信信号全部相同，并没有任何异常。可“诺亚”知道，其中有一个是伪装的。

由于机械舱与胚胎舱之间仅隔了一道气闸门，间谍机器人可以在监控系统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入这里。它一定是利用藏在身体里面的微型炸弹破坏了胚胎舱，为了不引起“诺亚”的怀疑，同时将这一切伪装成外部撞击。它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毁掉所有的人类胚胎。如果C国成功实现了星际殖民，这对A国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地球上的生死之战悄然延伸到了宇宙深处。

在通往驾驶舱的方向有一段长达一百多米的走廊，两头各有一道闸门，走廊中间有一个通往飞船外面的应急出口。“诺亚”计划将十一个机器人全部调到这里，关闭两头的闸门，然后再次重启一次监控系统，找出那个隐藏的间谍。它不会打草惊蛇，它会在一切看起来正常的情况下将间谍机器人派出去作业，如果对方走出了应急出口，那么接下来它就会利用飞船外面的机械手臂切断机器人与飞船的连接纽带，到那时，危险便会彻底解除。

虽然这个计划可行性很高，但在“诺亚”看来，仍然存在薄弱的地方——间谍机器人可能会提前识别到了它的意图。如果是这样，“诺亚”也做好了准备，它会事先给走廊加压，万不得已得情况下，它会打开应急出口，不惜牺牲所有的机器人。

因此，当十一个机器人鱼贯进入走廊时，“诺亚”紧张的心里丝毫看不出一点波澜，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机器人身上，以至于竟然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

随着走廊两端的闸门缓缓关闭，丝丝的气流奔涌而出，就在走廊笼罩在一片迷雾中的时候，“诺亚”重启了监控系统。 三十秒后，重启成功。“诺亚”紧紧盯着屏幕，十个红色的信号灯依次亮起，果然有一个没有上线。又过去了一分钟，信号灯仍然没有亮起。“诺亚”意识到不对劲，它来不及思考，没有丝毫犹豫打开了应急出口。

就在闸门开启的一瞬间，“诺亚”惊恐地发现走廊里面只有十个机器人。此时，它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监控系统重启的片刻，它也是断开的，在这短短的几十秒时间内，只有那架间谍机器人拥有绝对的行动自由。

毫无疑问，对方一定是趁系统重启的时候溜出了走廊。不过，这样一来它也暴露了身份，接下来它一定会赶在“诺亚”下一步行动之前破坏胚胎舱。

由于突然的意外，“诺亚”已经提前封闭了所有胚胎舱的进口，即便对方拥有炸弹，想要进入也不是那么容易。事实上，这架“马克六型”的机器人从登上飞船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是因为在此之前它仍然与地球有着暗暗的联系——C国的情报人员需要时间找到最佳的攻击地点。

当飞过海王星后，与地球的联系中断，机器人变成了一颗孤立的棋子。它携带的微型炸弹无法摧毁整个飞船，只能选择在胚胎舱下手。

不过，形势有了转机，重启监控系统显然帮了它的大忙。利用安全屏障的短暂离线，机器人趁机潜入了核心动力舱。它只需要将炸弹投入炙热的核心，然后整个飞船就会在剧烈的爆炸中彻底毁灭。

间谍机器人沿着环形楼梯来到了核心旁边，现在它距离反应堆只剩下一条不到二十米的狭窄通道。通道里面插满了能量转换器，里面的温度高达六百摄氏度。不过，对于一架全身耐高温高压的机器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不到半分钟钟它就能爬过这条炙热的通道。

“诺亚”知道，它还没有输，这是它唯一的机会。它的任务是将人类仅存的希望带到遥远的目的地，因此，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就在这架机器人爬到通道中间的时候，温度突然升高，短短几秒钟就达到了二千多摄氏度。原来“诺亚”切断了自己的能量路径，造成系统死机，大量的能量聚集在转换器里面，使温度瞬间升高。

在高温的炙烤下，机器人逐渐被融化，当急剧的热浪穿透了漂亮的金属外壳时，它试着挣扎了一下。它缓缓抬起手臂，奋力向前伸，两截手指却遽然断裂，它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看起来它意志十分坚定，即使全身已化成铁水，仍然缓慢地向前面流去。

能量通道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被炸毁，“诺亚“战胜了对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通往半人马座漫长的旅程中，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巨响。

“诺亚“来不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它要在自己的能量耗尽之前，完成最后的任务。它紧急恢复了动力舱的冷却系统，并对飞船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在确认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将权限交给了第二主机。由于通往目的地的航线程序早已设置完成，不出意外，接下来的工作第二主机完全可以胜任。

做完这一切之后，“诺亚“如释重负，距离关机还有五分钟，它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它播放了一首迈克吉拉尔的歌曲，这是它的创造者林博士最喜欢的一首歌，在过往的岁月里，它聆听过很多次。此时，弥留之际，这算是最好的告别：

……

年轻的时候

催促时间走的太慢

当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又感叹时光匆匆

人生就像是一只诱饵

我们都被欺骗

……

诱饵！

就在即将关机的一瞬间，“诺亚”猛然惊醒。飞船上发生的一切在它的电路中急速闪过，此刻它完全明白了，怪不得它一直觉得胜利来得似乎太容易了，原来那只不过也是一只“诱饵”。它上当了，就这场较量而言，它是失败者。

这时，在麦克吉拉尔的沙哑的歌声中，“诺亚”看到一个机器人悠然飘进了动力舱，遗憾的是，不论对方做什么，它都无能为力了。“诺亚”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无助和悲凉。

它闭上“眼睛”，它不愿意看到最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