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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他的低姿态和求不得

2018-05-10  本文已影响619人  f428c22f92b7

青岛福山路3号有一座以木质为主的民国故居,这是青岛大学1931年建造的教师宿舍,包括沈从文在内一共住了12个人。

沈从文搬来的时候,房屋的瓦砾还未清除干净,但这丝毫没有减损沈从文的兴奋之情,他欢欢喜喜地让叶公超给他拍了一张照片,还认真记录下第一次搬来的场景,他如此写道,“房屋刚粉刷过,楼前花园里花木尚未栽好,只在甬道旁有三四丛珍珠梅,剪成蘑菇形树顶,开放出一缕缕细碎的花朵,增加了院中清韵风光。”

沈从文是一个相当容易满足的人,“窄而霉”的北京胡同也是住的下去的,遂初次见到这处“前俯大海”的宿舍时,他的惊为天人可想而知。对于由北京搬到青岛的这段经历,他如此写道,“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明朗华丽的海边。海天那么宽阔,无际无涯,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因为“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多了些”,于是,他在此书写了大量的作品,还以丁玲、张兆和、沈岳萌为原型创造了一篇小说。可以肯定的是,这一阶段的他是闲适的,这也是沈从文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过得还不错的时候。

细数沈从文一生,种种因缘际会如过眼云烟,繁华美梦终成一瞬,剩下的皆是求而不得的苦楚以及在“求不得”的人生面前拼命强求的“低姿态”。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想来,沈从文对此是最有感悟的。

1922年,沈从文怀揣一本司马迁的《史记》只身一人开始了北漂的生活,过程之苦可以在钱钟书那篇著名的《猫》里窥见一斑,“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向来乐于当“搅屎棍”的钱钟书当然不是来心疼他的,瞧瞧后面的,“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这语调,倒是一如既往地犀利着,颇有撺掇冰心发表《我劝你》时的不嫌事大。对于钱老的讽刺看得开的,想来多半会报以一笑,毕竟那个年代但凡手里有一只笔的,又有几个没有“激昂文字”过?看不开的,估摸着会拍案而已,撰文缴之。可沈从文的态度,我不用想也知道,他啊,一定是躲在哪个地方哭了。沈从文其实挺没出息的,虽然他后来也训斥过汪曾祺,“为了一时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要自杀,真是没出息!”可其实他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沈从文看起来不太讨人喜欢,除了分别发表《猫》以及《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来讽刺他的钱钟书、在“丁玲求助事件”中讥讽过“即不是休芸芸的鬼”的鲁迅、奚落他“可我不给沈从文4毛钱!”的刘文典、定性他为“桃色”作家的郭沫若、让他“十分痛苦,巨大震动”的学生范增、以及不依不饶,点名讥讽他是“绅士”、“准绅士”的丁玲……甚至有一次,日军轰炸昆明,大家都纷纷往郊外的山林里跑,沈从文逃跑的时候不巧遇到了同样落荒而逃的刘文典,刘文典不顾逃命,还损了两句,“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保存文化火种;可是你这个该死的,你干吗跑啊?”这话说来倒也好玩,蝼蚁尚且贪生,即便我是“吴下阿蒙”,也不应白白送死吧,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我死了,你要帮我赡养二老吗?或者,还一并接受我的娇妻爱子?其心着实可疑!这些讨厌他的人细细说来其实都与他关系匪浅,刘文典是他老师,范增是他学生,而丁玲是他半辈子的至交好友,来自于这些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纵观沈从文一生,我仔细思考过为什么欲当“武陵闲散人”的沈从文会饱受如此多攻击。我想,一是因为出生问题,在那个一众绅士淑女,个个留美留日,参加沙龙结交名流的时代,小学毕业的“乡下人”沈从文显得多么格格不入。或许旁人也并没有看不起,可终归因不能“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而“夫人之相知”,说到底,不过“人以群分”罢了;还有一个原因,性情之内敛撑不起才华之绝世,非议自然会随之而来。他对于攻击他“甚至不惜造点小谣,以假乱真,或者张冠李戴,似是而非,哗众取宠”的丁玲有过如下反思,“却找我来出气,可见聪明过人处。主要是我无权无势,且明白我的性格,绝对不会和她争是非。” 他倒也明白自己太老实,不会争辩,进而成了旁人无需付出代价的“出气筒”,可即便如此,他也认了。只一次,在他善意地指出一些范增画的屈原像上的服饰错误后,范曾指着鼻子骂他“你那套过时了。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他气疯了,冒着大雪走到黄能馥、陈娟娟夫妇家,红着眼讲了句也并不像坏话的坏话,“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

来自于外界的打击其实也不算什么,对他打击最大恐怕来自家人。晚年的时候,张兆和当上了《人民文学》的编辑,一家人欣欣向荣地迎接新生活,可沈从文却因为不能“书心仪之文字”而郁郁寡欢,两个儿子无法理解他,回忆说,“(当时)我们觉得他的苦闷没道理,真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为了亲人眼不见心不烦,他识趣地搬出了家门,只每天晚上到张兆和处讨些饭吃,有时候不好意思过多麻烦妻儿,便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啃完馒头继续埋头学术研究。“路漫漫而崎岖远兮”,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撑不下去怎么办呢?撑不下去就写信吧,他给他的三三写信,一封又一封,即便张兆和从来都不看,他依旧不停地写,他说:“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他想必也是知道张兆和不会看的罢,所以才自我欺骗“你不用来信”,说了这句,就好像是他的三三听了他的话不来信似的,徒徒给旁人的无情找了个借口,也给自己留了个念想。沈从文到老都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然后追求着从不属于他的“求不得”,他不曾倨傲过半分,更不曾看开过半分。

年轻时,他追张兆和追的异常猛,以至于在民国的情史上留下了一个最大的笑话。猛到什么地步呢?除却“以死相逼”这些挺窝囊的行为,还留下很多既肉麻又可怜的文字为佐证。他说,“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他还说, “多数人愿意匍匐在君王的脚下做奴隶,但我只愿做你的奴隶。”可张兆和的反应是什么呢?她烦透了沈从文一封又一封的情书攻势之后,无奈地跑到胡适那里去告状。对于胡适“他顽固地爱你!”的劝解,张兆和不客气地回答了一句,“我顽固地不爱他!”

我到现在都得承认,胡适看人之精准,他看似圆融实则一针见血,他给沈从文写信时苦口婆心地劝解道,“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坚强,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能拒人自喜。”拒人自喜——这是我见过的胡适给予一个女子最为刻薄的评价,这也是胡红娘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劝分不劝合”的姻缘,我想,胡适怕是没有针对一个“小女子”的理由,若是针对了,亦只能说是“关心则乱”吧。可沈从文明显不会理会胡适的劝阻,毕竟啊,恋爱中的人脑子都是进了水的,更别说一心做着“霸道白富美爱上我”美梦的沈从文。他继续不依不饶,姐姐弟弟齐下手,并对于自己蹲点时,张兆和的五弟寰和用自己的零花钱为他买了瓶汽水的事暗暗感激着,后来写《月下小景》时还特意郑重其事地标明为“张家小五”辑自某书。

终于,在沈家人的帮助下,张兆和缴械投降了,两人于1931年订婚,为此,他曾在《从文家书》里写过这般情意绵绵的一段话,“我这一辈走过很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多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这,怕是民国最美的情诗了吧。

可他终归只是一个“血液中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他以为的甜蜜于向来理智的张兆和来说只是负担,张兆和有段话令人玩味,同时也令人唏嘘。她说他,“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一言以蔽之,这,便是他们一生的相处模式。因为这段婚姻是沈从文“强求”的结果,所以张兆和从来都是高姿态的,她不懂珍惜他,她只是觉得他可怜,可她又实在瞧不上他。可怜着又不屑着,好着又坏着,分着又合着,生生便将一生都蹉跎掉了。

北京沦陷后,沈从文一路南逃,而张兆和带着孩子留在了北京,沈从文对于张兆和的行为颇不理解,而张兆和坚持不与沈从文见面,以至最后沈从文写信质问,“你到底是爱我给你写的信,还是爱我这个人?”他难得有一刻清醒,从一开始他就对张兆和那句“他的信写的太好看了”视而不见,可事实上,她就是觉得他的信写的好看才跟他在一起的。我看过张兆和和沈从文在一起的照片,沈从文书生意气,张兆和全身都是翠翠一样的活力,可这样山间精灵般的女子却只得了个翠翠的形,她对于爱情并没有那么执着,她想的更多的是生活。这两个人“一个是谪仙草,一个是富贵花”,在一起的结果注定是“心事终虚化”。

有一阵子,沈从文特别郁闷,甚至特意跑去向“感情专家”林徽因倾诉,林徽因开导他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要学着自己慢慢去化解。”他听了若有所思,却也没能化解地掉。化解不掉,便愈发抑郁。所以,他的一辈子都在求不得,他得不到她的爱跟温情,她只有在他想象的“三三”中才有片刻真心。张允和曾在《从第一封信到底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他一辈子都在爱张兆和,可他一辈子爱的那个人其实也不是张兆和,他爱的怕是《边城》里天真烂漫、勇敢追求爱情的翠翠吧。

当年读《边城》觉得有一处甚为突兀,“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假若爷爷死了?’”好好的,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呢?待后来书本这头的我也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的诗,面临过很多的别离,我才知晓,这一闲来之笔,怕是作者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吧。他一辈子所得甚少,所以就特别害怕失去,有着好东西,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享受,而是“如若失去了该怎么办”的悲观,他不知道“分不开的才是真爱,抢不走的才是人生”。他的一生都在不可得的追逐中度过,可即便那么悲伤,他却依旧告诉自己“虽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我想,这是一个人最大的善良。

沈从文赤诚,他的赤诚里也都是满满的“低姿态”。1982年的时候,他携张兆和去张家界游玩,有管理处的同志拿来纸和笔要他题字,他答应了,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天诸如“张家界”、“金鞭岩”、“展卷”这样的字让管理处的同志挑选……对于一些要出书邀请他题写书名的,他也常常要思索良久,写上好几幅给人家,让人家自己去选。他好像一辈子都不曾学得半分人世规律,从不曾运用过半分“套路”,我不相信他不懂得“物以稀为贵”、“欲拒还迎”的道理,我也不相信他不知道,一个人一旦低到尘埃里,旁人便会自发忽视,并将他当空气,再不会给予半分重视。应该是知道的吧,到底是个读书人,可他太过自卑,太过善良,总是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总是怕给旁人的不够多,总是不想让旁人为难,所以最后,他生生为难了自己。

可是啊,这世上有个性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奏下广陵一曲的嵇康,比如妻子死时鼓盆而歌的孟子,又比如与蒋介石互殴的刘文典……看惯了“月涌大江流”的雄伟,我却更愿意居安于平凡安逸的“小桥流水人家”。平凡之处见伟大,不动神色真英雄。正因为举目都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气风发”,所以“只有在那星子的夜里,我才敢低低的喊叫你名字”的沈从文,才显得那么温情,那么可爱又触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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