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儿
“杨林啊,夜打登州你受我的罪,你怎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疼……”
当男人用带着明显山东特征的口音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的时候,不大的公园里瞬间掌声雷动,还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喝彩。或许是因为那喝彩声太过响亮,甚至高过了唱扬琴的男子,居然把大家的视线成功给引过去了。
喝彩的是两个老头儿,衣着体面,精神矍铄。虽然都已经白发苍苍,且脸上沟壑纵横,但是丝毫不能掩饰他们生活的富足安逸。只是现在,他们却都如同好斗的公鸡,各自把老脸涨得通红,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
人群里有熟悉他们的人笑呵呵的说,这两个老东西,又斗上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两个老头儿其实是世交,又是亲家,一个叫王长龄,一个叫李长庚。瞅他们名字,都像是一个人给取的。事实也正是如此。长庚他大曾经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私塾先生,和做小买卖的长龄他大是拜把子兄弟,给孩子取名字这样的大事,自然全交给长庚他大来完成了。
既然是世交,按理说俩老头儿应该关系很好,就算说不上割头不换,至少也应该是称兄道弟,一团和气才是。但是事实上,他俩打记事起,就没停止过争斗。原因没别的,就是长龄念书比长庚聪明得多,为此,长庚被自己那个做私塾先生的老爹不知道打了多少戒尺。所以长庚打小就把长龄恨得牙齿痒痒,经常纠结小伙伴埋伏在长龄上学回家必经的路口,轮流把他揍上一通,打哭为止,不留伤痕,为的是万一他大知道了,他可以一推六二五,假装啥也不知道。那长龄呢,也是把长庚恨得要死,因为他大说了,不管在长庚那里受多大委屈,不许告诉先生也就是长庚他大,否则的话,回到家里让他不死也要褪层皮。
老辈儿的自然不知道他们这样彼此仇视着对方,尤其是长庚他大,常常在同长龄他大三两小酒下肚后,结结巴巴地感慨说:我——我大哥你——你是——不——不知道,我——我越看——我们两家——两家这——这儿子——都——都像——像一个大——一个妈生的。你——你瞅瞅,他——他们俩——多——多亲哪?
阴差阳错的是,当长庚和长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俩人居然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那时候,长龄成绩虽好但终因家境问题提前辍学,不过凭借头脑活泛,且写得一手好文章,被推荐去乡里当了文书。至于长庚,毕竟还是私塾先生家的种,虽然成绩终究不如长龄,但最终到底考上了师范学校,分配回家做了村小的老师,也算是子承父业。姑娘没相中文书,却看上了先生,把长庚美的不行,吹吹打打将媳妇儿娶过了门。
长庚正日子那天,长龄也来喝喜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醉了的长龄结结巴巴的说:“长——长庚,你——小子就——就是我——我这辈子的克——克星。小——小时候——老——老是——挨——挨你打——打不说,长——长大了——你——你他娘的——还——还跟我——我抢——抢媳妇儿——你——你跟我记——记好了——我——我跟你——没——没完……”
正在给长庚操办婚事的长龄他大缓过神来,心里那个气呀,冲上前去狠狠甩了长龄一个嘴巴,说:“你他妈的跟我滚回家去,跑人喜宴上给我丢人现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酒醒以后的长龄后悔不迭,偷偷一个人溜乡里上班,一气多天没敢回村。然而,他和长庚的心结也就越结越大了,并且发誓要找个比长庚媳妇儿漂亮一百倍的老婆,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坚决不能重蹈自己小时候老是挨打的覆辙。不过这后一个愿望只实现一半,倒是他娶的那老婆,刚进门儿的时候确实如花似玉没人能比,遗憾的是在生完了四个儿子以后,人也胖得不成样子,再找不回当年的风采。但是长龄已经足够骄傲了,因为长庚家一水儿的姑娘,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赔钱货。以至于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庚见了长龄就绕着走。
要说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蜜月期。文革期间,两人都受人陷害,被打成了反革命,还关在一个牛棚里。长庚小时候虽然淘,成年以后却心短得很,有一回被革命小将们斗得狠了,回到牛棚嚎啕大哭,说这日子他妈真的没法过了,还不如栓根绳到二梁上吊死了算。长龄一边给他擦伤口,一边说:
“长庚啊,咱们可不兴这样。该吃吃,该喝喝,他们一天打不死咱们,咱们就不能寻短见。那是老娘儿们才干的事儿!以后,咱弟兄俩互相照应着,我要是先被打死了呢,你给我送个花圈,你要是先被打死了呢,我给你送个花圈,要是都死了,黄泉路上咱哥俩继续斗着玩儿去!”
长庚听得“噗嗤”一笑,从此不提死的事,两人在牛棚里还真相亲相爱了好一阵子。
好不容易文革结束了,两个人得以重见天日。当大家都以为在经历过同生死共患难的艰难险阻之后,长庚长龄这两人一定会睦邻友好,亲如一家的时候,他俩却又恢复了对面不吃烂香瓜的局面。长庚绝口不提长龄在牛棚对他的照顾也就罢了,长龄自己也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的事儿,谁有闲工夫伺候那个老小子?弄得两家儿女们都哭笑不得。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最后居然还成了儿女亲家,长庚家的三闺女,愣是看上了长龄家的二小子,不顾两家老头子的坚决反对,非要结成夫妻。俩老头儿看实在拗不过,干脆又在准备婚事上较起了劲儿,长龄在县城给二儿子买了套新房子,长庚找人把房子给装修得富丽堂皇,长龄买冰箱,长庚就送彩电……婚礼那天,长龄家摆了五十桌酒席,长庚家请了个戏班子,两家的婚宴都热闹的无与伦比。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们虽然看得眼红心热,但是也不生气,都开玩笑说:“俩老头子斗气,可便宜了咱们老二(三丫头)!”
成了亲家啦,总归得有点儿收敛吧?这老哥俩可不,见面第一句话不是问好,而是“你们家二小子(三丫头)欺负我们家三闺女(老二)没?”弄得那小两口回老家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漏了,就被上纲上线成欺负自己另一半了。毕竟小夫妻之间偶尔拌个嘴儿都是正常现象,无非也就是给平淡的生活增加点调味剂。可问题在于俩老头不乐意呀,那是必然会引发战争的,所以每逢此时,他们俩都是一叠连声的否认:“没有没有,咱们好着呢!”
孩子们都好着呢,俩人该没啥可斗的了吧?那也不行,人家就斗酒。只要是两家一块儿吃饭,长庚和长龄必然都是醉得不省人事,谁也不忿谁呀,喝舌头都短了还是要一口闷,谁不让喝跟谁急。直到有一回长庚醉得被送进了医院,俩老家伙才决定戒酒,但是从此长庚是留下话把子给长龄了,动不动嘲笑他:“你个没用的老东西,两杯黄汤就把你撂医院去了!”长庚心里气,可是却找不到可以还击的话。
机会总是说来就来。儿女们成家后各自都在县城里买房安家,两家的老人却都恋着农村的黑土地大草锅还有熟悉了的乡亲们,说啥都不进城。谁想有一回夜里下大雨,愣是把长龄家的老房子给淹了,县城的孩子们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打电话给长庚,让他赶紧过来帮搬东西。长庚电话一撂,喊上老伴儿冒雨打着手电筒就过去了,一边把重要的东西往高处垒,一边还不忘调侃长龄:
“你老小子看到了吧?要是我喝醉死了,你找鬼魂帮你来搬东西!”
但是长龄却是丝毫也不让:
“你个老东西懂个屁!我不让你做鬼,就是要让你来我家做苦力!”
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他们各自的老伴儿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又骂道:
“两个老不死的,我看你们将来能斗到棺材里!”
这件事过后,两家儿女说啥也由不得他们了,宁可挨骂,把老房子里的东西该扔的扔该拆的拆,坚决把老人们接到县城。开始的时候,他们过的不习惯,在这点上,俩老家伙倒是出奇一致,都说县城里连尿泡痛快尿的地方都找不到,实在不如乡下。后来有一回长庚儿子说临街的公园里来了个唱扬琴的,可招了不少老头老太去听热闹。长庚一听乐坏了,屁颠屁颠儿就跑了去,听完回家那个兴奋啊,没事儿就撇着唱扬琴的山东口音吼:
“杨林啊,夜打登州你受我的罪,你怎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疼……”
这样的事儿,长龄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打小就好这一口,可不能让长庚那老小子一人独听。于是从此公园里便多了这样一幕:当打扬琴的男人用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抑扬顿挫的唱起来的时候,长庚和长龄跟比赛一样,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好,直叫的青筋暴起,脸红脖子粗。来听戏,当然不是白听,听完了是要给赏钱的,别人都是一块两块的给,长庚和长龄出手必然不低于十块,而且不断加码,今天长龄给十五,明天长庚就能给二十。有一回,长庚身上没带零钱,干脆掏了张百元大钞,长龄一看,二话没说也扔了一百过去。这事儿让各自老伴儿知道了,心疼得不得了,联起手来骂这俩老头儿败家。儿女们倒是想得开,说:“哎呀妈,您就让他们败去吧,他们也就这点儿爱好,您再拦着,不得憋出病来啊?”
俩老头儿越发斗得开心。
唱扬琴的有一回唱完了开玩笑:“老爷子,我天天求菩萨保佑,保佑您二老长命百岁,我可就吃喝不愁了!”
长庚说:“你可放心好了,那老小子是千年的王八,活久着呢!”
长龄说:“这老小子也不差,万年的乌龟!”
围观的人笑得跌跌爬爬,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