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人之作家敢死队.03
第三章。出卖
有时我感觉失落,感觉自己像一棵草。有时我陷入空虚,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流走了,而我依然在这儿。我已掉进深深的漩涡。宝贝看看远处,月亮从旷野上升起。求你再抱紧我,我感觉冷我感觉疼。你看车辆穿梭,就像在寻找什么……
——汪峰《美丽世界的孤儿》
作者:张天福去出版社的前一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穿越到了古代,化身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庄稼汉,牵着年仅十三岁的孙女怯懦地来到一个妓院的门口。
孙女说:“爷爷,我不想进去,我害怕!”
我拉着孙女的手说:“不要怕,你进去以后就不愁吃穿了,再也不用陪着爷爷受苦了。”
我和孙女穿过后堂,来到妓院老鸨子面前。那个打扮得像日本艺妓似的老鸨并不理会我,只是上下打量着我孙女,托着她的下巴问我:“这孩子多大啦?”
我说:“十三岁。”
“开过苞没啊?”
“天地良心,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身段倒是挺好,就是模样欠缺了点。”
“瞧您说的,女大十八变嘛,还不就是撒几把米的事儿?”
“这样吧,二十两银子这女娃我要了。”
“才二十两啊?这……怎么说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啊,拉扯大不容易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是这几年乡下遭了饥荒,我怎么也不至于把她卖到这种地方来啊!”
“谁说不是呢?可大爷你想想,在这里我们也不会亏待她啊,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穿的用的都是绫罗绸缎,这些可都是要花钱的啊。再者说了,你也知道这些年乡下都在闹饥荒,天天往我们这里进进出出的黄花闺女怎么说也有好几十个,真不缺你这一个,我是看您老可怜!”
“我……我……你让我想想,二十两银子实在是……”
“这样吧,你要是觉得亏了呢,你就把她领回去,好生供养着,看日后能不能钓个金龟婿。但如果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命不够长,熬不到她出阁的那天,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也不是我存心咒你们呐,就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天宅人祸又那么多,总免不了有个三长两短的,砸谁头上还不都得兜着,您说是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只好在孙女的卖身契上按了手印。活得命不命长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能拿到这二十两,至少现在我们活下来了。我把这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裹在胸前,看到孙女被下人抱走,她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我被吓醒了。被拉回到现实中的我,只得庆幸自己不是那左右两难的庄家老汉。不过仔细想想,现在的庄稼汉也算可以了,至少不用拉着自己的孙女到街上当牲口卖,而只是把她们卖给某些给得起钱的牲口。
徐佳又来敲门,她兴高采烈地拿着张盗版碟和一大袋零食来找我。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部电影的。”我一看,是张婉婷导演的《北京乐与路》。
我们蜷缩着,对着电脑。电影中,几个热爱音乐的年轻人漂泊到北京寻梦的辛酸与成长,本能地让我想起了自己。
吴彦祖出场的时候,徐佳总是一脸花痴地惊叫:“天呐,我的男神好帅啊!我也要找一个玩音乐的做男朋友。”
而我,则对耿乐饰演的平路怀有一种莫名的同感。理想破灭,遭遇车祸后,平路爬起来把音乐磁带交给货车司机,对他说:“下一首最精彩了,你听听。”这一幕,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想起今天还要带着《寻找素颜》去见出版社的编辑,看完电影,我赶紧洗漱好,拿着打印稿就出门了。
坐在公交车上,怀抱着打印稿,我的心情既激动又不安,车窗外下很大的雪,白茫茫一片,那是我来北京这么久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像我这样在山沟里长大的南方人,没见过什么“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总是小家子气,又不知天高地厚……
我打电话给潘云:“今天拿着小说的打印稿去出版社,真没想到会这么厚。熬了好几个月,头发都熬黄了,就为了这么一堆废纸。”
她说:“我们也在熬,也是为了一堆废纸——那被称作‘钞票’的废纸。”
“那大家就勉为其难吧。”
下了车,兜兜转转过了好几条街,才找到那个出版社。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厚镜框,问我:“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福就行了。”
“哦……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
“这是我带来的小说打印稿,请总编过目。”
他坐下来,随便翻了翻打印稿,显然有些不耐烦,头也不抬地问我:“这是你原创的吗?”
“是啊。”
“多少字啊?”
“三十多万。”
他皱了皱眉头:“三十多万啊,有点长啊,这恐怕比较难出。”
我的心绷得很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有在其他地方发表过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一写完就赶紧送来给贵社了。”
“嗯……怎么说呢,你的稿子是没什么问题啦,但是现在小说市场也比较不景气,出版社现在也不敢担太大的风险。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出版方式呢?”
“我不太明白主编您的意思。”
“既然聊到这份上了,我就跟你说点儿交心的话。阿福,文学是一种很虚荣的产业。你们这些所谓的作家啊,为了名气,为了能出一本书,可以不计成本,不用去想挣多少钱,可我不行。我是个商人,我手下养着一大帮子人呢。没价值的东西我们是不会投资的。”
我忍不住打断他:“我的作品没价值吗?”
“至少……目前我还没看到它存在的价值。以后……很难说。但我们不想独自承担风险,毕竟你还太年轻,又没什么名气……”
从出版社的大门走出来,雪已经停了,环卫工人裹得厚厚地在清洁马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摆脱戏谑的心态,用一种严肃的态度面对我的语言和文字。
苏颜,走在这条白茫茫的大街上,回想总编说的那些话,我才突然想起来,我才二十来岁。二十来岁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实在是太年轻了。
经历过多少重大的失败吗?做过父母吗?感受过一个生命在时间轴里生长是怎样的体验吗?体验过生离死别吗?
没有!我们只是道听途说,只是自以为了解,学着经验丰富的样子罢了……
回到地下室,我反复听着电影中汪峰的《晚安,北京》,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音,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在今夜的雨中睡去,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风会随子夜的钟声北去,带着街上乞讨的男孩,带着路旁破碎的轮胎,随子夜的钟声北去。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晚安,北京!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我曾在许多的夜晚失眠,倒在城市梦幻的空间,倒在自我虚设的洞里,在疯狂的边缘失眠。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我觉得越来越有些疲倦,听着隔壁提琴的抽泣,喝着世事煮沸的肉汤,越来越有些疲倦。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晚安,北京!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潘云打电话过来问我情况如何,我坦白跟她说自己被出版社拒绝了。
她安慰道:“大学毕业那会儿,有好些公司来我们这儿招聘,我投了好多简历过去,最后都被刷下来了,后来才到了深圳。你今天才去了一家出版社,可以多找几家,会有机会的。”
苏颜,我想起曾经有个中年女人跟我说:“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才最有魅力,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经历都刻在他的脸上,谈吐自然、目光坚定、举重若轻而游刃有余。”
苏颜,我要怎样才能熬到四十岁,熬到春暖花开?
那年我是在北京过的春节,那是我第一次在外过年。
我是江西客家人,祖籍可追溯到山东和中原地带。当时中国的经济和文化重心都在黄河流域。我的祖先因躲避战乱而南迁,来到尚未开发的岭南,因此后来被称为客家人。由于当地多丘陵,南迁的人群又与当地人在文化融合和生存资源存在着许多矛盾,长期以来,为了生存和抗争,我的祖先逐渐形成了另一种保守而团结的宗族文化。
客家人重团圆而轻别离,第一次在外过年对家人来说是一次煎熬,他们总担心我在外过得不够好,受外地人的欺负(我的祖先至今还保存在被外族人欺凌的记忆)。但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新鲜:与其裹着毛毯蹲在温室里看春晚,还不如趁年轻多看一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
小艾考研失败后,也来到北京,在餐馆找个份寒假临时工。大年三十那晚,我、徐佳和小艾三个人,在他工作的餐馆里小聚。屋内菜香四溢,窗外寒风凌烈,我们就着几盘素菜吃得津津有味。
关于那晚,留下来的记忆并不多。我只记得那晚北京满城都是烟花,我们三个人爬上楼顶,喝酒、唱歌、朗诵小艾写的诗。
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北京曾发生过很多事。现在,这里的房价已经蹿上了天,三百多万一套80平米的公寓——而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不到两千块。我们一无所有,只剩下燃烧的青春和理想。
我问小艾:“如果没有这理想,我们该怎么看待这坚硬的柏油马路。”
他说:“冬天一过,北大未名湖上的冰会融化,柏油马路边也会绿草如茵,甚至会开出很多花来。”
徐佳问我:“阿福,小说写完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呀?”
我说:“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还有很多地方去没去过呢。”
小艾说:“去丽江吧。记得在高中的时候,你曾经跟L说过,想要带她一起去丽江的。”
我一拍脑门:“对哦,那就去丽江吧!”
春节过后,徐佳如愿离开北京去了南京,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张盗版碟。小艾也回山东上学去了,那是他大学最后一个学期。
孑然一身,百无聊赖的我偶尔会走出地下室,到附近的去网吧上网,查找有关丽江的信息。在网吧的那几天,我找到了丽江的落脚点,确定了去丽江的行程。然后用我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红色的数码摄像机,想要用影像记录下旅途的生活。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网吧里认识了无数北漂中的一员——唐越。
那时候网络技术还没有像现在这般普及,大多数人在网吧都是玩游戏或看泡沫电视剧。唐越在网吧里显得鹤立鸡群,他专门看一些国外很边缘的纪录片。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但一直没有主动过去跟他打招呼。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觉得有必要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彼此聊得很投机。
网吧里太嘈杂,他索性带我到他与另一个北漂女伴合租的房子里。彻夜长谈之后,才知道他来自宁夏,一直想当一名导演,现在一家店里倒卖国画。他毕业后好几次参加电影学院的考试都没成功,颇有些怀才不遇。
那晚,我们聊了他刚刚构思的三个剧本。他拿着水笔在黑板上陈述剧情,他提到了和田玉,提到了废弃的工厂,提到了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提到了火车,提到了性……他激动的表情,让我犹豫着要不要在北京多留几天。
离开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回地下室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出发,他执意要送我去车站。临走的时候,他送我一本法国哲学家加缪的作品集,里面收录了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和哲学论文《西西弗斯的神话》。
他说:“我喜欢存在主义!但我们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看法,是不会轻易被一个人改变自己的人生观的,不管这个人身上有多大的光环。”
我说:“相对于揭示真理和保存独立价值观,我更喜欢文学抒情的那一面。”
在候车室的时候,唐越一直背着我的背包,里面装了很多书,很沉,我说:“你把包放下来,放座位上吧。”
他说:“没事,我喜欢负重……可能过段时间,我也要回宁夏了。”
在他的目送下,我上了车,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丽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