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检大观园|王夫人的理家才干

抄检大观园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求助的对象本来是王夫人。她印象中的王家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结果见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才知道「太太如今竟不大管事」，日常事务已交给凤姐打理了。

前八十回只见凤辣子赫赫扬扬，真正当家主事的王夫人，大多时候给人的印象都是吃斋念佛沉默不语，一直没机会展示下理家的才干。

唯一露出些峥嵘的是在撵金钏的那次。自己身边一两银子月钱的心腹丫鬟，当着自己的面和儿子打情骂俏，说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偏偏宝玉还补刀「我只守着你」。仁慈的王夫人忍无可忍，打了金钏一巴掌撵了出去。

贾府素来宽以御下，王夫人也不像凤姐，会让丫鬟们垫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对她来说，打金钏一巴掌已经是重责了，撵出去也不过是听凭其父母自行择配，这样的发落堪当恩典，却没料到这丫头气性大心路窄，在家哭天抹地几天后就跳井死了。

宽仁慈厚的王夫人在房中暗自垂了半天泪，多亏宝钗来劝慰，说焉知那丫头不是不小心憨玩失足落水呢，就是有心寻短见，那也是她自己糊涂，心里实在过不去，多赏些银子发送也就罢了。于是王夫人不仅赏了两套新衣当妆裹，还让金钏的妹妹顶替了她的职位拿了双份月钱，这一篇就算翻过去了。宝玉还为此挨了顿打呢，还不是被金钏之流不上进的丫鬟连累的。

宝玉身边的这些「小蹄子们」一直是王夫人的一块心病。王夫人不像贾母那么爱热闹，在她看来，丫鬟们就是侍候主子饮食起居的，不需要多伶俐，最好都像袭人似的笨笨的，有颗忠心就够了。甚至现在这么一个大观园都是没必要存在的，儿子放在园子里，添了多少被诱惑的风险。

大观园也确实也不让贾府的主子们省心。一来是开销不菲，维护吃力；二来是天高皇帝远，园子里的小丫头们渐渐「乱世为王」起来。可是没办法，这座省亲别墅连带里面那些花花草草，代表的都是皇家的恩典，妆点的是贾府的面子，所以也只能这么容忍着。

宝玉挨打之后，袭人进言说把二爷设法搬出园子时，这个想法王夫人就早已放在心里了。只是一来时机尚不成熟，二来问题也不是特别迫切。直到大观园里出现了绣春囊，还被邢夫人特意封了来打自己脸，王夫人才终于不得不出手。

绣春囊事件是王夫人整肃大观园的导火索，也是绝佳的契机。在此之前，大观园早已是矛盾重重积重难返，探春改革和贾母查赌，也都是为了整肃，但都收效甚微。到了王夫人这里，处理起来却要简单得多——管不好管不了都没关系，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全赶出去大家清净。

所以这场清洗，从一开始就是准备扩大化的。只不过凤姐最初的建议是顺着之前查赌的缘由，安插人手在园中暗自访查，而裁撤那些「咬牙难缠」的丫鬟时，也还要先「拿个错儿」找个借口，大家族的体面还是要顾忌的。谁知横空杀出个王善保家的，先告了晴雯一笔黑状，勾起了王夫人的心病。「天真烂漫」的王夫人爆发出雷霆之威，暗访变成了明查，悄悄裁员成了轰轰烈烈的抄检行动。

抄检小组浩浩荡荡开进大观园，绣春囊的理由是不便摊开来说的，只好编了个一眼假的「查访贼赃」的借口，其实各怀心思：身居幕后的王夫人是为了纯洁宝玉周围的环境，冲锋在前的王善保家的是为打击异己，态度暧昧的王熙凤，目的则要更实际些——裁减些人口省点用度。

所以绣春囊的主人是谁根本不是关键。抄检的结果，查出有问题的司棋被清理了，有问题但情有可原的入画被清理了，怡红院里的晴雯芳官四儿等没查出问题，事后却被王夫人亲自带着人清理了——平时的玩笑话都可以当作罪证。四儿吓得不敢为自己分辩，直接被逐出；芳官辩了一句，就成了当着主子的面还敢回嘴。左右都是错。晴雯最聪明，连王夫人挖的语言陷阱都躲了过去，但生得比别人好看就是原罪。病了四五日水米不沾牙，外衣都没给穿就给撵出去了。

最无辜的是和芳官一起的那些小戏子们。当年元妃省亲需要这个景致，就被买进园子学戏；赶上国丧禁演出，就分到各主子房中当了丫鬟。现在大观园一抄检，无缘无故全被赶了出去。晴雯顶不济还有个「多浑虫」哥哥，这些小戏子女孩子本就无亲友可投奔，离开了大观园境遇只能更惨，但王夫人容不得她们留下，罪名就一条——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

王善保家的当时建议抄检，理由是绣春囊的主人既然有这个，保不齐有别的违禁品，如果查出谁有别的，那么这个绣春囊一定也是她的。王夫人给人定罪的方式如出一辙，贾府从来不是讲理的地方。

碍眼之人铲除之后，王夫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临走还要警告袭人麝月等人一番，并且说等明年一并全都搬出去，这才能心净。

果然没辜负王夫人一片苦心，经此一役，大观园中丫鬟们个个噤若寒蝉，再不会有夜宴庆生辰那样的热闹与放纵。之前的大观园家长们很少涉足，花花草草自在生长，丫鬟们把自己当成了副小姐，管事的婆子像得了永世基业。直到这一番抄检后，众人才忽然发现，这番天地原来从不曾属于自己，所谓成败荣辱，只要主子们轻轻一句话，全都成了梦幻泡影。

婆子丫鬟如此，主子小姐们又何尝活得自在？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宝姐姐一叶知秋，第二天就匆匆搬出了园子。惜春狠心绝意，切断了自己和所有人的关联。宝玉最大的勇敢，也只是瞒着众人悄悄去探望了一下临死的晴雯。

在那场急风骤雨的变故中，只有探春打王善保家的那一个耳光赚回了些许快意，但她能做的也就是这一耳光罢了，事后不过邢夫人做做样子嗔王善保家的一句多事，谁还曾在意过探春当时的沉痛。

王夫人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宝玉，探春却是真正为贾府的兴亡操碎了心的。抄检之夜她说「这样大族人家，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说众人别急，自然也有抄的时候。这些话都被大伙匆匆敷衍了过去，没人当回事。却不知贾府的未来命运早已被这几句话言中。

最早离开大观园的丫鬟小红早就说过，千里搭长篷，哪有不散的筵席。当王夫人忙着清除那些绊住儿子脚步的杂草时，不知她是否能够预见，不久的将来贾府也会有像杂草一样被人扫除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