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壹
闻乐是名琴师,一身青衫,一把琴闯荡江湖,居无定所。谁请他弹琴他就谈给谁听,无论是名绅贵胄还是穷苦百姓,也不论给钱多少,高兴了甚至分文不取,于是乎,他不无意外地过得甚是穷困潦倒。
这不,一盏茶喝完了,他一摸身上才发现竟然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老脸一红。山下的茶铺是草棚子搭的,外头挂着一个草帘子,里头摆了几张桌子,甚是简陋,不过是给路过山里的侠客歇歇脚、解解渴的地方。
闻乐虽穷,却也有骨气的很,赖人家一盏茶这种事是坚决干不来的,只好咳了咳道:“老板,在下……不巧钱袋丢了,不知可否……为您弹奏一首曲子抵茶钱?”
因是夏天,路过卖茶解渴的人倒也不少,他此言落地,周遭响起几声唏嘘和窃笑。为了一个铜板的茶钱便要给一个山间的老农弹琴,实在是有辱斯文。
幸而茶老板是个憨厚的人,愕然地挠了挠头,随后笑道:“我大老粗一个也听不懂什么琴不琴的,粗茶一杯不值个钱,权当请公子的吧。”
闻乐摇摇头:“无功不受禄,虽是一盏粗茶也不可平白亏欠,在下还是为各位弹奏一曲罢,就算图个心安。”
你非得要弹,也没人拦你。茶铺里几位喝茶的客人瞧他一身穷酸气,嗤笑一声。真正风雅之人怎会干如此可笑的事情。
闻乐琴师的身份倒是名不虚传,那把凤尾琴往破烂的木桌上一放,便是流光溢彩的耀眼,纤长的指轻轻抚上,指尖播弄,一曲《月满西楼》便缓缓流泄出来,悠扬动人,如诉如梦。
一曲罢了,茶棚子外忽然传来“啪,啪,啪”的拍掌声,将众人从曲中唤醒,一袭红衣、眉眼张扬的女子掀开帘子走进来,环顾四合,便锁定了满室短褐粗布身着青衣的抚琴者,她挑了挑纤长的眉,勾唇笑道:“听闻江湖上有一青衣琴师,琴弹得好,人长得俊,便是你了?”
茶客无一不受惊般的停了手中的动作,闻乐很有自知之明地觉得他们定不是被自己的鼎鼎大名吓到了,而是被眼前的女子惊呆了。
女子眉眼间尽是邪气,唇烈如火,一身红衣又如此霸气侧漏,更不论身后乌压压站着的那群人是多么的面无表情,任谁能不惊讶甚至害怕?
闻乐咽了口吐沫,才开口道:“或许……正是在下?”
女子笑了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的桌子边,抬脚踩在凳子上,俯着身子把脸凑得近些,她说:“我喜欢你弹的琴,跟我回圣教,天天弹给我听,如何?”
“……不,不去”劳什子圣教,那是魔教啊,这个人是魔教妖女哇,闻乐很不得时光倒流回去抽刚刚的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如果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当茶老板说出那句充满善意的“权当请公子的吧”时,他一定会说:“多谢老板美意,在下不胜感激。”
可惜没有如果。
“我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女子起身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贰
皓月这几日过得颇为舒心,当然了,她舒心了别人就不舒心了。
“喂,姓闻的,你没吃饭啊”皓月啃了一口苹果,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弹琴弹得有气无力的青年。
闻乐面如菜色,停下快要抽筋了的手指,叹气道:“我吃再多的饭也经不住每日每夜地弹啊。”
“哦”皓月拉长了尾音:“早跟你说了,让你爹拿钱来赎你,我就放了你。”
闻乐叹气,当年因为爹的所作所为伤了他的心,一怒之下他离家出走,非要用一把琴闯出一番天地来,离家数年,没想到天地没闯出来,妖女倒是惹了一个,话说这妖女是真的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在套他的话?
“……我一个弹琴的,四海为家混口饭吃,无父无母的,哪有人会来赎我。”
“是吗?”皓月又咬了一口苹果,挑眉道:“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方盟主说了才算。”
听闻此言,闻乐罕见得正经起来,果然,这魔教妖女竟然是冲着方冲来的。闻乐肃了脸色,手指轻抚着凤尾琴的琴身,冷淡道:“我父亲早已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你拿我威胁他,没用的。”
“也是,方盟主从未对外宣称还有你这个儿子。”皓月欣慰地点头:“这样的爹要来也没什么用,不认也好。”
闻乐不明所以,凝眉问道:“你究竟怎么知道我是方盟主之子的?”
皓月却自说自话,分毫不理他:“况且你兄长也挺厉害的,等我解决了方冲这个老家伙,他定能撑起你们方家的门楣,到时你就给我弹一辈子琴好不好?”
“不好。”闻乐很是冷漠。
皓月也沉了脸色:“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乐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武林正道层出不穷,就算你杀了我父亲,如你所说,也会有能人继任,这样做对你们魔教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皓月吃完了苹果,将果核随手扔在一边:“我的所言所行并不能代表圣教,我要报的是私仇。”
皓月眯了眯眼,一字一顿道“灭门之仇。”字字是是铭心刻骨的恨意 。
闻乐心惊诧,观她冰冷的面容,却隐隐与记忆中那熟悉的眉眼相融合,如遭雷劈,他颤抖着嗓音开口:“圣女大人,你是……”
皓月冷冷一笑,嘲讽意味明显:“我乃圣女皓月。”斩钉截铁。
闻乐激动得站起来,上前握住她的肩颤声道:“不,不,我知道了……”
皓月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恨声道:“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阻止不了我。”
“我有什么资格阻止你呢?”他苦笑着喃喃,眼眶都红了起来,丝丝血丝布满眼球:“但是,你要知道,你用我来威胁他是没有用的,他不会顾及我的死活。”
“你斗不过他的!”
皓月眯起眼睛,冷声道:“不用你管,你且去水牢里待几天吧。来人,带走!”
闻乐被制住手脚拖下去时,仍然在撕声喊叫:“月儿,他早就是个畜生了,你真的斗不过他。”
皓月只是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叁
闻乐在水牢里待了半月之久,不曾弹琴,也无人说话,颓丧地坐在墙角,任脏污的臭水越升越高,几近没过他的下巴,也一动不动。
眼神空洞,四肢僵硬,他陷入了自我厌弃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
门被推开了。
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一帮兵将将门砸开了。
方冲看见脏水中多年不见的小儿子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乐儿,你还好吗?”
闻乐睁开血丝遍布眼睛,望向那个男人,和他染血的刀锋,心脏骤痛,痛到麻木之时,竟是笑了出来:“方盟主,好久不见啊。”
方冲皱起了眉头,脸上那一丝慈爱悉数破裂。
闻乐只是笑着,笑到扭曲,笑到麻木,笑到泪水夺眶而出,他嘶吼道:“最后的隐患也彻底除掉了吧,从此,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匡扶正义、除恶扬善的方盟主曾经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恭喜方盟主啊。”
方冲被戳中了痛点,撕开了伤疤,他愤怒得几乎到了失态的地步:“逆子!我是为了救你!”
“承认吧,方盟主,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高枕无忧!”闻乐冷冷一笑:“不如,连我也一起杀了吧,斩草除根,多好啊。当年我无力阻止你,而今也是一样,我活着有什么用呢?”
“……方闻乐,我饶你一命,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几乎咬牙切齿的。
“我早就没有你这个父亲了,从你杀了孟家一家之时,……就不再是了。”
方冲笑得狰狞:“你知道皓月是怎么死的吗?”
闻乐转头怒瞪他,如困兽一般。
“还是用毒,哈哈哈,和他爹他娘死的一模一样,你说,孟家人怎么都这么蠢呢?”
肆
七年前
“闻乐哥哥,你弹琴真好听啊。”花树下的小女孩儿捧着脸赞叹道。
闻乐一曲终了,将手指爱怜地轻抚在凤尾琴上,闻言,垂了垂眸子,失落道:“我弹琴好却不如哥哥练剑好,爹爹总是表扬他,却说我弹琴没用。”
那时的闻乐还只是个孩子,会因爹爹的一句夸奖和批评而暗自心潮澎湃好久。
孟月儿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安慰他:“不会呀,我觉得弹琴好是很厉害的,我就不会弹琴。”她不满地皱了皱鼻子,“那些什么淑女啊总是笑话我。”
闻乐笑:“月儿妹妹一把飞霜剑舞得烈烈生辉,不会弹琴有什么要紧。”
“……哼。”
“……要不,我教你弹琴?”闻乐想哄她开心。
“不要,我不想学,我只想听!”小丫头年纪小小就很是霸道。
闻乐很是宠溺地朝她笑:“好好好,别生气了,我给月儿妹妹弹一辈子的琴好啦。”
孟月儿这才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两个月牙儿:“一言为定,那我舞剑给闻乐哥哥吧。”
“好啊”少年地嗓音是那么温柔,连同指尖流转的琴音都是那么美好。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少年与少女的情谊真诚而灿烂,一如那花树纷纷扬扬洒下的花瓣,落在了琴弦,落在了剑端,也落在了两人心间。
那是梦一般的美好啊,让他每当在午夜梦回想来,都会泪湿了枕巾。
可是梦终究会破碎的,血色终究取代了花香,死亡终究终结了笑魇。
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残骸。
“爹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少年的嘶吼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方冲拧起眉头,没有被撞破后的恐惧,他只是厌烦了小儿子的纠缠:“孟家人不死,我如何夺得孟氏剑谱,又如何能登上武林盟主的位置?”
“可是,孟叔叔不是您最好的朋友吗?”少年痛哭着,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方冲眼中狠辣闪过:“朋友?乐儿,你是我的儿子,怎么能这样天真呢?爹爹告诉过你的,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自此,父子成仇,年少的闻乐背着一把凤尾琴只身赴了江湖,风餐露宿,他无所谓过得好不好,或许,穷困潦倒些,他更能心安。
魔教一战中,方盟主率正义之师、武林侠士冲破魔教层层埋伏,大获全胜,诛杀圣女皓月,大快人心。
数月后,琴师闻乐于以一本孟氏剑谱为证,于江湖百晓生处公布其父方冲罪行:七年前毒杀侠客孟氏全家,夺其孟氏剑谱。
一时间在江湖中掀起哗然大波。
“怪不得我观方冲之剑法隐隐熟悉,竟是与孟大侠如出一辙,人面兽心啊。”
“方冲之举简直令人发齿,连他儿子都看不过去了,竟站出来大义灭亲。”
“想不到这闻乐琴师竟有这般血气,怪不得当年能独身一人背着一把琴闯荡江湖。”
“切,什么血气,当年他怎么不站出来揭发他父亲的恶行,如今站出来算什么,早晚了!”
孟氏一族尽是豪客,曾经受恩于孟氏者群起而攻,方冲最终死于豪杰剑下。
一本剑谱,两家人命,终是恩怨尽罢。
昔日笑魇如花,在花下舞剑的少女终是花颜归了一抔黄土。
琴师闻乐还是走南闯北,有上顿没下顿的弹着那一把凤尾琴,他时常笑着,笑得温柔,笑得落寞。
他时常喃喃自语般轻声问道:“月儿妹妹,我弹琴你能听见吗?”
“我为你弹了一辈子的琴,我守了诺言,只是……你却再也不愿意舞剑给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