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夜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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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爱好深夜游荡,我就不会认识她与她的家人——她众多丈夫的之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以及与她的其他“同类”。
这个故事讲起来并不容易,实际上过程中却很真实,便让我不至于懈怠。主人公的年纪颇大,因此口齿不清或者间接性意识模糊,成为我与她聊天时最大的障碍。还好她天性乐观,又爱说脏话,行动又颇有速度,便如带风了一般,急急火火的。与她接触久了,她身上的秘密一点点被我发掘,才知她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只是这低落也与众不同,总有股子劲在里面。
那是个夏日的深夜,天黑时的一场雨把世界洗刷的如一面镜子一般,空气无比清新。站在我住宿的高楼上的窗前看,往南去的黑云里还放着闪电,几秒后便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低吟怒吼。这样的夜必然不能错过,亲近一丝剩下的自然之气弥然珍贵。我把短裤换上,新买的衬衣给找出来,又洗了把脸便夺门而出。
这是一种怪癖,什么时候养成的,我却难以追溯。不过人无怪癖,便无意义。我同宿舍的同事甚是不解,何必深夜出去,一人孤单又不安全,遇到打劫的就更加悲催了。我说我这个穷鬼谁会劫我?劫我的人眼都瞎了。也是,你是个男的,更不用担心被劫色。他揶揄我这句话的时候,门正好关上,我也便没回答。多余的话不必说,说了就是罪孽。
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有半年了。来时无依无靠,现在依然如故。住的地方不算偏僻,三环内了,也就有机会看夜市繁华。走出这栋似新不新而又价值不菲的宿舍楼,出了大门便是一个学校的围墙,夜晚看去无比的高,与里面的操场隔离开来。我曾想多次翻墙进去,然而每当这个念头出现,另一个画面便蹦进脑海,那就是小时候翻墙太多被父亲追着打的场景,因此就放弃了。
沿着围墙走啊走,到了尽头便是一个幼儿园。在暑假没到来前,每周一至周五的下午四点,铃声响起后,从我的宿舍窗户上便能看见家长们和她们的孩子们路过。久而久之,我便在这个时间从楼上去看他们和那个中学的操场,我的脑中是一片空白。
幼儿园离我而去,拐个弯就是一条大道,红色的招牌耀眼,不近视的我近来总是眼酸,于是看了一会我便低头望路。前面就是霓虹灯的世界,仿佛近在咫尺,可又难以触碰。这样的世界充斥着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张牙舞爪的向我扑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时常让我想起我的家乡——一个充满绿色的地方,也是一个蕴藏着无限秘密的地方。如今来到这个充满秘密的地方,才知道我们那的秘密简直不值一提。
一辆小轿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在消失我的视线之前有两次车笛声传入我的耳朵,第一次我敢肯定是它发出的,第二次却不敢妄下定论,因为它消失不见的地方是一条东西大道,那里的魅惑无穷。那条大道是这个城市的东西向的主要大道之一,有沧桑感了。我特别喜欢古老的东西,总觉得有了时间烙印的东西最富有魅力。
我朝着它的方向走去,不时地看见一两个游荡的人在红色的夜里踱着步子,他们像我一样爱这深夜吗?我想未必,怪癖的种类千千万,在这个城市里很难会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再往前走没多远,大概十米左右的样子,我的右手边出现了一个门面,上面的招牌上写着“爱情银行”四个大字。我想它是这条街道唯一一个不涉及利益的店铺,毕竟把爱情也当作利益来看,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事之一。谈起爱情,我便想起了我的那个她,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她谈不上是我的初恋,却胜似我的初恋。人就是这样,总是渴望更好的东西。前两天,我们通过一次电话,谈了谈我们的未来,还有一些世俗的事,最后不欢而散。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最近尤为强烈,我能感受到她颤动的心脏,或许她也能感受到我颤动的心脏。两个人要是互相折磨,爱情才更牢固。不过,一次次这样互虐,确实起到实质性效果,年迈的父母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在这个城市买了一套房。从这点看,她胜利了。
回顾我的人生,让我心动的姑娘有很多,而我又一向没付出多少行动,最后都不了了之,只有她没有不了了之,所以我想她是懂我的唯一一个异性,便爱上了她。可我得承认的是,我还会喜欢上后来遇到的更多的姑娘,即使这让我的人生充满新意同时使我痛苦不堪,然而我乐此不疲,毕竟每个女性都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
终于到了那条东西大道,霓虹灯闪烁。城市里的电总是给我一种用不完的错觉,不像我的故乡,不时的会停电。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故乡的人都会烦躁,而我多半会恐慌。城市里的人也有恐慌,只是恐慌得是黑暗,他们惧怕黑暗,不然为什么灯火彻夜不息?到了城市,我才知道,灯光的颜色不止有暗黄,可以有多种,大街小巷里到处就是。
到了这个丁字路口,我却犹豫往哪个方向走。我的右手边通向一个让我为之自豪的地方——省电视台;我的左手边通向的更多的是商业区。其实这样表述有点不合适,这个城市里多数的存在都是商业区。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右手边。当我举棋不定时我爱拷问我的内心,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我,让我走右手边的方向,哪怕这个方向离我的住所越来越远,而又不能迂回回去。有时候,听从内心,就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电视台的高楼已经映入我的眼帘。曾有几次,我骑着电瓶车经过,总是感慨这栋大楼的破旧,不像一个媒体公关,更与电视上的形象相差甚远。电视上五花八门的节目竟然出自这栋大楼的内部,它不应该像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那个叫作大麦子的大厦一样高耸入云而又具有威严吗?然而事实上是,因为它的建成时间较早,使得它一再翻新,还是不尽人意。即便如此,与它的破旧相比我更在意它存在的意义。有意义的东西,才有威严。这个省城的历史文化悠久,遗留下来的珍宝比比皆是,比如戏曲,在我们那里具有代表性的是坠子书与豫剧。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在我更小的时候,每当母亲下地回来,就会守在那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前,等着戏曲节目的出现,也许是为了缓解一天的疲劳,也许是打发无聊的人生时光。因此出于对母亲的爱,我从小就爱上戏曲,也爱上这个电视台。
如今站在它的面前,我总是感觉到人生的无限偶然性,但又像命中注定一样,引领我的命运波澜起伏。我看到二十多层的大楼里正在发亮的房间寥寥无几;因为是深夜,它的周围被黑暗笼罩,给我的反而是一种威严的姿态,让我望而生畏。特别是大门前上夜班的守卫,像一根电线杆子杵在那里,正在宣布主权。然而我总感觉他是一只狗,与我老家里自家的狗一模一样。
小时候,家里养过两只狗,无比可爱,后来都死了,无能为力的我只能独自感叹世事无常。对狗的怀念,使得我对这个门卫颇有亲切感,于是想上去与他攀谈,可我又恐有摄像头,怕给他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时他看见了我,眼里却冒出光来,把我从头到脚给扫视了一遍。俨然在他的心里,我是个小偷,有图谋不轨的邪念。我不是小偷,便不甘让他误会,于是来到马路的对面,坐下来望着电视台的院内,不时地也望着守门的他。这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报复他的方式。
假若我有灵魂的话,我时常的全神贯注就是灵魂出窍,站在身外去观察世界,同时审视自己。比如此时此刻,依然会有游荡的小汽车从我眼前行过;电视台的院内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人牵手出现而又消失;还有那个守门人,在我观察他的期间,他总共挠了六次头,扭了三次腰,踢了八次腿;而我,更多的是一个流浪者,脸上充满了新奇,同时又布满愁容,像是一个于世格格不入的迷茫者。
就在我把这一种乐趣当作是享受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左手边,大概八米外的一个垃圾箱边,发出了刺耳的哗啦声。那是一个灰暗的地带,这个城市有千千万,使得我眼前的一切都若隐若现,迷雾一般。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强烈,都惊动了对面的那个保安,我隐约看见他一脸不屑的表情,似乎这种场景曾无限次出现过,又无限次使他反感过。
我开始感到不安,如同八米外安装着随时爆炸的炸弹,于是起身便想溜掉。
“那个——你,就是你,走过来,不,小跑过来,能来不?不来也不能怪你……”八米外的那个人似乎很急迫,语速里却分明有一种卑微的情愫。
这语无伦次的呼唤依次传达到我的耳朵里,就像沧桑广阔的大海,深邃而又可能随时爆发海啸般的威力,暂时掩盖住垃圾箱的哗啦啦的噪音。
“你是在叫我吗?”我朝着她的方向清晰地喊了一句。
“对,你这个安静的丑家伙。要来不?来就麻利点,别扭扭捏捏,跟个娘们样。”
凭我的个性,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要说非要怕一样,那就是怕这世上的浑浊。我更不丑,就是有点自卑。于是我接近了她,她的面容以及身着打扮逐渐显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一张枯树般的脸,嘴巴向里收,脑门往外凸,暗黄色的肤色加上一对鼻孔塌在脸上的鼻子,看起来就像玉米地里蟋蟀的一种,我们叫它“警察”。还好,她的眼睛发亮,像是能洞悉一切虚伪的外表似的。这一点我们非常相像,于是让我很亲切。
“奶奶,叫我有事么?”
她身边的垃圾桶已经狼藉一片,我看她左手提着一个麻袋,右手提了个铁棍。看那麻袋硬邦邦的,一抖动就发出饮料瓶子的声响,知道她收获不少。
“叫你过来嘛!你看,——对了,我叫你干嘛呢,忘了忘了,哦!想起来了,奶奶我太笨,垃圾桶太深了,有个瓶子我够不着,让你帮我捞出来,中不中?”
“没事,我帮你弄出来,您把铁棍给我。”
她把铁棍递到我手里,就坐在地上歇息,从她挎着的布兜里掏出一个铁壶,拧开盖就咕咚咕咚的往肚子里灌水。当这个铁棍发挥不到作用时我就后悔了,我完全没考虑到这种情况下,铁棍是排不上用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下手去摸。然而垃圾桶里太脏,我迟迟难以下手。
“你是谁?”
突然她的一句话把我问蒙了。
“奶奶,是你让我给你捞瓶子的。”
“是吗?你看你笨的。来,我弄。”
她把装水的铁壶放在地上,然后一把把我从垃圾桶边推开,直接用手伸进了看似无底洞的垃圾桶内,臭味从那个口里不断的冒出来。然后那个瓶子就出现在她黑乎乎的手里。
“黑小子,学着点,这都是经验。”她笑逐颜开的样子像个孩子,回光返照似的。
“奶奶,你不是说你够不着吗?”
“有么?你看我没记性。你叫啥?”
“你叫我小黑吧。”
“小黑,谢谢你。”
我点了点头,准备要离开。这时我望见对面的那个保安走了过来,大声吆喝着要我们走开。我立刻转身要走,只听她说道:
“别着急忙慌走嘞,明天早上早过来,我带你看戏玩。”
“啥戏?”
“人演的戏。”
我迅速逃脱,怕被她给缠上,也怕被那保安缠上。老远以后我依然能听见那饮料瓶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和那保安对她的呵斥声。
原路返回。
两边的商店都已经关闭,毕竟到了凌晨一点。路边停满了小汽车,像是一只只昏睡的龙。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心路历程截然相反。于是我便嘲笑了自己,连一辆车都买不起,工作又身不由己,岂不如电视台前那个守门的“狗”?也许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相比性。而我又深知,进入一个新圈子,是无比艰难的,难怪我是异类,那么看不惯城市人的习惯;于是我又想起我身边的乡下人,一心想融入这个圈子里显露出的种种丑态,不禁对我的人生以及他们的人生失望起来。
到了我住宿楼的大门前,此时这个小区在夜色里静穆而又庄严。值班的守门人已经入睡,只剩下两边汉白玉镶嵌的石柱上的大挂灯发着惨白的光。门楼设计的合理而不失优雅,两边的人行道与中间的机动车道用发黑的铁栏杆给隔开,而左边的那个人行道平常是不开放的,被守门人霸占着。我百无聊赖的站了一会,假装欣赏一下夜色中的美,然后就听见吱吱的声响,抬头看见那个摄像头对准了我,于是我赶紧进入,以避免惹麻烦上身。进入小区后,两边昏睡的“龙”排列了一排,我发现它们的价格都无比的贵,而且多数是名牌,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区里居住的人非富即贵。
进了宿舍楼,声控灯为我照亮了楼梯,我唯恐发出声响,便蹑手蹑脚的往上爬。到了宿舍所在的四楼,我才松了口气。进入宿舍内,首先看到的是办公区,我们这个刚成立不久的公司,此时我感觉到它在风雨中的飘摇,它是那么的丑陋,几台电脑张牙舞爪,却尽显疲态。我的一位女同事想必已经入睡,与我同屋的想必还在玩手机,他是一只夜猫子。这时开门的响声吓了我一跳,女同事穿着睡衣出来了,同时手里拿着一个可爱卡通的茶杯。我的默默出现也下了她一跳,她问我才回来么,我说是以及向她道了歉,她去饮水机旁一边接水一边打着哈欠,说了声没事,然后就漫不经心的进了她的卧室。我收拾下自己也回了属于我的卧室,发现床上的同事已经入睡,鼾声如雷。看样,对人的习惯下定性,是一个巨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