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鬼(三)
十年寒窗苦读,腹中满填的诗书终是没有负我,使我初次参加省试便顺利通过。我果真如阿婉所说的一般,金榜题名,考取了进士,被朝廷分派到颇为富裕的县衙锻炼实干能力。
但这腹中的诗书又似将我塑造成了一个宁死不屈的清流,使我坚决不肯沾染官场的污浊之气,以至于轻易便可给自己招来祸端。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迫切地想要尽些为人父母官的职责,初到任上,就一头钻进了本县记载的各类案卷中,从华灯初上研究到天明拂晓,想要从中获取办案经验。
然而令我十分气愤的是,这些官场混迹多年的前任竟然有不少案子办得糊里糊涂。为何糊涂?还不是因为这案子若如实处理,便侵犯到了世家大族或者富贵商贾的切身利益。于是我的前任县官们无不这些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以求得自身官运亨通。
但如此一来,受到伤害的平民百姓岂不是会继续受害?甚至他们会受到更为严苛的压迫。
我大骂一声贪官污吏,当下急召僚属,要秉公办案。
“大人,”师爷捋了一把所剩无几的山羊胡须,语重心长地哑着嗓子劝我:“大人不知,这官场风气一向如此,如若大人执意要与那权贵作对,只会毁了您的一片大好前程。”
我啐了他一口,愤慨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官员攀附权贵,官官相护,利欲熏心,百姓们才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从前的县令怎样我不管,今儿我既来到这里上任,必要整改这样腐败的风气。”
师爷见我听不进话,也就叹了口气,歇了继续劝我的心思,给我倒了盏茶,便自去研墨誊抄衙内事宜。
我首先拿城东的柳家二少柳倾傅开刀,将其受押入狱,待几日后升堂问审。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却再没了升堂的机会。
柳二少入狱后的第二天夜晚,我在房内辗转难眠,于是披上外袍,走出卧房,沿着小径缓缓踱步。
月明星稀,暮色沉沉,四野里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蓦地,一声寒鸦凄厉的叫声刺破夜空,莫名就让我的内心变得格外慌乱不安。
路边的幽草已然埋过小径的青石板,伴着我的步伐搭到我的脚腕上,本来十分柔软的荒草却出乎意料地刮伤了我的皮肤,带起了一道血线。
周遭更加阴森了。
我紧了紧打着补丁的青布袍,抱着胸口,忙不迭就要赶回屋内。
然我的手才刚触到门环,眼前便闪过一道寒光,继而身子向后一顿,心口上赫然已被刺入一柄长剑,面前也立了一个冷若冰霜的黑衣刺客。
我无需多问,这必是柳家雇佣的刺客。柳家,呵,竟已胆大到这种地步了么!
刺客面无表情,手腕抖了一抖,将长剑往前一送,便又往我的心口深处刺入了三分。
我蹴然就感到一阵心脏撕裂的剧痛,面容变得狰狞且惨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然后缓缓倒地。
在身体倒下的过程中,我仰面朝天,看到阿婉立在皎洁的新月上,美得如天上的嫦娥仙子,可我勉强伸出一只手去握她,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扑通一声,我栽入了泥土地里,鲜血流了满地,染红了径边的幽草。
我残存的意识感觉到有一大批人从墙上跳下,将我本就少得可怜的家资洗劫一空,又将寥寥无几的家具踢翻砸烂,制造出土匪入城的假象来。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翻上房梁,回去复命了。
我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淌,泥土也被浸染成了红泥。
渐渐干涸的躯壳硬生生将我的三魂七魄抽离。于是我的魂魄荡悠悠离了地上的皮囊,飘飘然就入了一片林子。
林子里早已有诸多孤魂野鬼游荡。他们或面容紫涨舌尖发黑,或全身青紫可怖,或缺胳膊断腿,或胸口鲜血淋漓如我一般,甚或还有无头的野鬼时不时穿过树木干。我原本以为自己要直接前去地府报道,见到此情此景,心下不禁十分骇然和茫然。于是我揪住了一只白发老鬼的衣襟,毕竟他的死法和我很像,是心口破了一个窟窿。
我问他:“黑白无常不来收了我们么?”
他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抖着惨白的胡须,哈了好几声,震得心口的窟窿仿佛都要被撑大了,方才睨了我一眼,嗤道:“黑白无常?只有寿终正寝的人才会被他们收去。像我们这种枉死鬼,只能在林间游荡,等着天上收鬼的天尊想起时一个葫芦收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入六道轮回。也许再也入不得啦。”
他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我的心口,道:“当然喽,也有例外。我想,你应该听到过半妖的存在,半妖的心脏可以完美契合你原有的肉身。如果有这么一只半妖肯为你献出心来,然后自己化作孤魂野鬼,你便能获得重生啦。但老头我晃荡了两百来载,也没有找到这样的半妖。所以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心游荡便是,这是你的命,你得接受。”
说完,他便抓着一根枯木枝荡了上去,往树桠上斜斜一靠,便再也不肯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