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我朋友一直觉得那女子没有灵魂。
他说:“这人就跟个石头一样,几乎不动弹,从来不找人说话。别人跟她说话也不应,泼她水也不皱眉,扇他耳光也不反抗......”
我说:“你也打她了?”
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承认了。他说:“谁都打她,因为谁都可以打她。你扇她一耳光,既能发泄你的怒气,又不会遭到惩罚,一举两得嘛。”说着他对我露出了一个不信任的表情,“你没打过她?”
我摇摇头。奇怪的是我对我自己摇头这件事感到很羞耻。既然人人都打她,那我干嘛不打她?
幸运的是他很理解我。他说:“嗯我相信你,你也跟个石头一样。”
说实话,那女子的悲惨处境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因于时运不济。那女子出现的时候,我们学校正在轰轰烈烈地闹罢课,理由是校长取消了学生在食堂吃面包的权利。
学生们一得知这消息就愤怒了,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小规模地私下议论,但这愤怒情绪就跟夏天山上的野草一样是会疯长的,于是学生们带着满腔怒火,砸坏了学校的课桌,拆毁了图书馆的藏书架,占领了学校的出入口。一时间标语,彩旗,喇叭,头带,种种义愤的象征物纷纷爆炸似的冒了出来,学生领袖们整天不辞劳苦地大声宣传着校长的斑斑劣迹,他们带上了帐篷和睡袋,在学校最大的教学楼门口扎下了营,营前竖起两根木棍,上面赫然挂着标语“绝食抗议”。可学校的领导人始终也没表个态,甚至连露面安抚学生的意思都没有,于是整个罢课状态便愈演愈烈,到后来连最有名气的教授的课上都只能看见四五个学生了。
那女子来我们学校时,正是“绝食抗议”标语升起的地十四天。说是绝食,但其实早在七天前,就已经有学生开始在偷偷地啃面包了,但他们做得很隐蔽,外人若不是有非常的关系是不可能知道的。我朋友告诉我这消息时是这么说的:“那时我们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其实我们大部分的成员的确是一直禁食的,但那狗娘养的校长始终都没有表过任何态,而如果我们就因为真要绝食而败下阵来,那不就太傻了吗?所以我们开始吃面包了,你快去帮我们买个十箱来,我们一定要和学校抗争到底。”说完他又拍拍我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不要说出去,否则出了事我不负责。”就在学生们啃着面包精神逐渐萎靡的那天,那女子就像鬼魂一样无缘无故从空气里冒了出来。
那天早上六点,一个刚睡醒的学生领袖打着哈欠掀开帐篷门帘,惊奇地发现一个穿着橙色短袖和牛仔热裤的女子正站在标语下沉思。学生领袖问她是谁,她没答复,只是呆呆第看着那标语。学生领袖又问她在这干嘛,她也没回答,不过这次她把视线转向了学生领袖。“就像艾滋病。”后来学生领袖如此形容那女子的眼神。
女子一直站到大中午,在那之前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聊的绝食学生们刚开始还挺想和她攀谈攀谈(她长得很漂亮),但看她根本没有反应,便也罢了,只当她不存在。可到了中午,她突然对着天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吃面包。”
没人搭理。当然没人搭理,那时学校里要么像个坟场似的寂静,要么像个菜市场似的喧闹,而绝食的学生们也都在聚着聊天,根本听不见那女子在说什么。于是女子放开了嗓子,以一种极其尖锐的,像小女孩哭声般的嗓音大叫道:“我要吃面包!”
这一下吸引了所有绝食学生的注意。他们纷纷围上来,见那女子还站在标语下,全身哆嗦着,牙齿颤抖着,眼圈红红的,不停地小声重复着:“我要吃面包,我要吃面包,我要吃面包....”
有一个很单纯的绝食学生,或许是见她这样很可怜,或许是被她这样子给吓坏了,二话不说,赶紧转身去他们的秘密仓库拿面包,但被学生领袖给阻止了。“我们是在绝食,没有面包。”单纯的绝食学生领会了他的意思。
学生领袖出面和女子交谈。“你想吃面包?”他问女子。
“我想吃面包,我想吃面包,....”女子两手抱着双肩,哆嗦着不断重复着。
“我们知道你想吃面包,但你看,”他指了指标语,“我们这是在绝食,没有面包给你吃。”
“而且校长还坚决禁止吃面包呢。”一个绝食学生这么打趣道,大伙都笑了,可拿女子没笑,始终丢了魂似的哆嗦着,嗫嚅着。
见讲理没用,学生领袖便想通过礼貌的肢体接触来缓和女子激动的情绪。于是他走上前,将双手搭在女子颤抖的双肩上,用温柔又和蔼的语气说:“没事的,虽然我们没面包,但你可以去外面买,如果没钱我们可以给你钱。”
见学生领袖竟敢触碰自己,那女子开始疯了似的甩动双肩,边甩边尖叫:“走开!走开!”
学生领袖被她这一下搞得很尴尬,但他稳住阵脚,试着继续安抚:“我们真的没有面包。来,小王, ”那个单纯的绝食学生上前,“拿二十块钱给她,陪她出去买面包。”学生领袖这么吩咐道。
小王听话地拿出二十块钱,对那女子说:“走吧。”他从来没有见过疯癫的女人,对这种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子被小王搂着腰,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原地,眼睛还瞪着学生领袖,仿佛要将他洞穿。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朋友告诉我。
的确如此。又过了十四天,校方还是未做出任何表态,而且绝食的学生们也没饿死一个人,所以他们渐渐地意识到了这闹剧有些可笑,于是教学楼前的帐篷,标语,彩旗等等标志着激昂情绪的物件就被通通移走了。随着绝食学生们的放弃,整个罢课事件也渐渐平息,学校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仿佛整个事件就只是一通青春多余激情的发泄而已,事后除了焦土外不留下一点证明。奇怪的是没人能记得起罢课的原因是为何了。食堂里从此没人吃面包了,可这又怎样?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除了那女子。那女子自出现以来就一直顽固地守护着那块原来竖立着标语的地方。她总是木木地站在那,若有所思,时不时用食指挠一挠自己的脸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匆忙的学生和教师们一开始并未注意到她,直到那个视频被上传到网上。视频里,那女子还是和往日一样站在那呆呆地思考着。这时,从视频外伸出了一只粗壮又布满汗毛的大手,先试探性地在那女子面前挥了挥,见女子毫无反应,连眼也不眨,那手便像突然获得了能量似的抓住了那女子的胸部。女子依然没反应,任由那毛茸茸的大手揉捏。这时画面稍稍下移,只见女子的牛仔热裤被那手熟练地脱了下去,露出了里面纯黑的内裤和雪白的大腿,热乎乎的生命气息几乎能穿透屏幕。之后,那手对女子的下体进行了猥亵,在长达两分钟的机械动作中,那女子始终没有移动,没有说话,也没有颤抖。最后那手貌似自己也觉得挺无聊,于是自觉地结束了这一系列的动作。画面从女子身上移开,录下了一圈早已围在四周好奇路人。
视频很快就被删除了,但仍然在学生当中流传着。学校把这个视频作为耻辱,但也无可奈何。校方曾派人去实地考察,试图劝说那女子离开原地,但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愿动弹。一天当中,除了去厕所外,那女子不会离开原地一步。那女子甚至在学校里创造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渴了她会蹲下,饿了她会趴下,冷了她会坐下,热了她会脱衣服(哪怕一丝不挂)。于是,当学生们渐渐明白了她这些行为的寓意后,便开始给她恰如其分的照料,以保证她的存在不受到生理需求的影响。大家对待她就像对待一只经常闯入课堂的猫咪一样,只觉有趣不觉怪异了。
大家是什么时候开始殴打她的呢?这连我的朋友也说不清楚。他总是觉得大家“从一开始”就在打她。但我知道这不是事实,因为若是那样的话她早就死了。自从猥亵的视频出现后,大家心里都开始有些蠢动。倒不是说每个人都想去对她做和视频里一样的事,只是每个人都体会到了这个女子给他们带来的可能性。那女子是人,这很可悲,那女子还是个女人,这更可悲,天知道一个不受任何保护的女人能带给男人们带来多大的诱惑。
一天傍晚,我朋友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在扇那女子耳光。“啪啪啪的,时不时还踹上两脚,一点都不留情。”他这么对我说。身材矮小的女人边打女人边哭,嘴里喊叫着老天真不公平之类的话。后来我才知道身材矮小的女人是那个视频录制者的前女友,视频录制者从录了视频以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对她不满,最后直接离开了她。备受折磨的她于是把罪过全加在了那女子身上,认为自己的男友是被那女子“蛊惑”才去坐那种事的,是因为见了那女子“完美的肉体”后才会离开她的。这是不是真话我并不知道,不过大家倒是挺乐意相信的。
在那之后,女子的身体开始接受人们公然的暴力。人们发现无论自己对这个女子做什么样事情都不会被人谴责,而更妙的是不会有罪恶感,因为连那女子自己也并没有说出过哪怕一句抗议的话,况且他们还有给她喂食的恩情呢?于是人们开始不加收束了,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折磨那女子。我朋友就是在这个时候扇了那女子一耳光的。“做罪恶的事却不觉罪恶,这感觉真的很奇怪。”他这么对我说。人们愈加疯狂,以至于那女子的身体每夜都会变一个模样:幼稚的涂鸦,猥亵的文字,淤伤,割伤,擦伤,大便,小便,精液,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开始出现在了那女子的身上。在白天,每个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最多不过停下来分辨女子身上又多了或又少了什么而已。但在无人知晓的夜晚却能发生一切无人知晓的暴行。没有人再在白天给她喂水喂食了,但她却没被渴死或者饿死,这可能是因为虐待她的人们不希望她死去。
有一次我朋友发现她少了一只耳朵。他说:“那天早上我看见她右脸红红的,我当那是血迹就见怪不怪了。但晚上再经过那地方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我仔细一看,发现原来她的右耳已经没了,就只有个黑黑的小洞还镶嵌在一片血迹之中。我当时就觉得特别恶心,于是就再也没有碰过她,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至于那女子是何时消失的,也没人知道。消失的那天,在女子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摊淡紫色的粘稠物,当时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宣布说那是一摊碾碎的紫罗兰。大家顿时觉得非常失望,于是纷纷想尽各种办法去唤回那女子。他们采来了无数紫罗兰,惩罚了录制视频的人和他的前女友,拿来了女子最喜欢吃的面包,甚至有人又竖立起了“绝食抗议”的标语,但这些都无济于事,那女子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说实话,先前我并没有注意过那女子。我知道那女子的存在,但并未注意过她,所以当我的朋友提起这话题时我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朋友问我:“你觉得那女子有灵魂吗?”
我说不知道。
他又肯定了一遍,说她一定没有灵魂。“她要是有灵魂就一定会反抗,就一定会逃跑,而不是呆站在那什么也不做。她要是想当植物,还能怪我们去砍伐她?”
我说:“她是一个人。”
朋友说:“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呢?她丧失了一个人的全部特征:不哭,不叫,不说话,极少活动,就算她脑袋里在思考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她不活动,不活动!”
我不想也无法反驳我的朋友。但此时此刻我很想听见那女子的哭声。尽管我没注意过她,但我依然想听她哭.......在她消失的那天,我是否曾经过她的面前?我听见她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