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她有些冷。抬头看了看天空，她发现冬日里的天竟是这样阴，厚重的灰色仿佛千斤桎梏，沉沉压在她的身上。她有些无法呼吸。许多摊贩已经挑着担子走上街头，开始了和往常一样的一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冷漠；清洁工也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为这座城市添加了不少生气；宿醉的人们咪着眼，一边努力回忆昨晚的情景，一边等待着回家的班车。
这里是清晨六点的公交车站台，这里是孤独的城市最真实的样子，每个崭新的日子都从这里开始。她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老式的绿色羽绒服与周围的白领们的穿搭格格不入，她搓了搓自己红红的双手，然后朝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她希望公交赶紧来。
当刷着蓝色油漆的公交车扬起尘土朝她驶来时，她忽然想起妈妈说的：“我要生你的时候，疼得不行，咱家又没车，只能挤着公交上医院。哎，那时候真苦啊。”
“那时候妈妈坐的公交也是蓝色的吧？但那时候的车肯定更慢更挤，我妈真强悍。”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的生命是从这辆蓝色的车上开始的。
早晨六点的公交车依然拥挤，她艰难地穿过人群，在离车窗不远的地方站住，走过人群，好像拥抱逆流。
公交车拖着自己冰冷而坚硬的躯体朝前方迷蒙的雾中一头钻去，没有留恋。她看了看车上的人，有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儿，梳着又粗又长的双马尾，咯咯地笑；有年逾古稀的老人，费力地拄着拐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样短促而困难；也有正值风华的青年，深深地低着头，盯着五光十色的手机屏幕，神情冷酷。
她朝车外望去，惊喜地发现路旁的树竟然都没枯，绿的发亮，好像小时候家门前河里面的那只老乌龟的颜色。她忽然记起，自己四岁时的那年冬天发生了严重的雪灾，路旁的树木被白雪压弯，就像亚马逊雨林里的蜉蝣。她那时候哭的不行，她对妈妈说：“小树们都被压死了吗？”
妈妈怎么回答自己的来着？她努力回忆。
“没死呢，它们啊是觉得大雪太漂亮，害羞钻到地底下去啦！”没错，妈妈是这样说的。
她笑了笑，忽然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是那样快乐，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任意一个夸张的谎话。
忽然间发现许多小确幸，她发现，如果愿意，就连路旁的深绿邮筒都有无尽的故事。
想到邮筒，她又不禁回忆起爸爸调离家乡去外地工作的日子。
那一年的她十岁，一纸调令，父亲忽然不得不远离家乡。临走前，她抱着父亲送她的、已经破旧的小熊，悄悄地问道：“爸爸，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时候，父亲拿出了一个大大的信封和几张小小的邮票，牵着她走到床边，指着街道对面那个又圆又大的邮筒说：“把你想对爸爸说的写下来，装进信封，贴上邮票，丢进那个绿色的大怪兽的肚子里，爸爸就会知道你想我了。”
她将小脸紧紧贴在父亲的脸上，硬硬的胡渣有些硌人，软软的泪珠有些湿润。
“父亲去工作的时候，也是坐着这样的大巴去的吗？”
司机忽然重重地踩下刹车，她差点就向前扑去，不过多年挤公交的经验使她惊人地保持住了平衡，与狼狈的众人相比，她一看就是个挤公交车的老手，经验丰富。
刚上初中那年，母亲的工作开始忙了起来，父亲仍在外地。没人去接，放学后她就坐着公交慢慢摇回家。那时的她是那样的胆小，上了车根本抢不到座，只能一路站回家，有时候司机也会像刚才那样猛地刹车，几乎每一次她都会重重摔倒在地上，然后拍拍灰尘，又站起来。不过还好，现在再猛的急刹也不能让她轻易倒下了。
那些摔倒的人一边整理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服饰以掩饰尴尬，一边骂骂咧咧起来，他们对司机种惨绝人寰的辱骂，仿佛对待杀父仇人。
“真像我妈跟人吵架的样子。”她捂住嘴笑了笑。
公交车平稳地在梧桐站停下，有人朝车下涌去，也有人朝车上涌来。她看见一对穿着校服的情侣紧紧牵着手，男孩儿走在前，女儿跟在男孩儿身后，两个人都笑得无比灿烂。
蓦然间，穿着运动服的他又闯进她的脑海。对于他的记忆是什么？是一整个蝉鸣不止的聒噪夏天；是一颗自作多情、紧张忐忑的心；是冒着气泡的冰可乐在他手中不断被抛起的情景。高中三年的时光不止和学习、努力有关，还与他有关。他知不知道有一个普通的女孩儿曾经悄悄地爱着他，把他藏在了中最柔软的地方，并永远怀念着他身上的栀子花香？
她真心希望那对小情侣能够携手走很久，却又真切知道，现实这股洪流会把人冲的天各一方、兵荒马乱。
当公交车终于到达大学城站时，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把脖子上的围巾裹得更紧，走下了车。
她现在刚考上大学，需要独自面对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她回过头，看着大巴车拉上新的客人朝前方毫无留恋的驶去，她很想把人生比作这辆车——我们总是在得到和失去不同的人，她们来来往往，短暂地出现。从起点站出发时，车厢很空，到达终点站时，车厢也很空。就像我们，无论过程多么精彩，当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都只会是独自一人。
“我会死吗？肯定会。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难过吗？不知道。”
但她忽然不想想这么多了。她摸了摸手边掉了漆的邮筒，快步朝着校园走去，车站旁的栀子花再也挺不住，掉下了这一年的最后一片花瓣，就在她的黑色皮鞋边散发着阵阵清香。
寒风乍起，已经有人开始采购年货了。
“除夕要来了吧？一考完试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