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客
夜 半 来 客
顾 冰
夜深了,小区的楼里,已没有了灯光,北风刮着树叶沙啦沙啦地响,大地沉睡了,而我,还在灯下码字。突然,门响了。这么晩了,会是谁呢?最近,听人说,小区里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也是在夜里,有人假称是物业工作人员敲门,业主开门后,被二个蒙面人捂嘴捆绑,抢了家里的贵重物品。妻子平常一听到门响,就急忙开门,我关照她要提高警惕,多个心眼,听到有人敲门,先问问是什么人,从电子猫儿眼里看看更放心,可是,她总不在意,说哪有那么多坏人。此时,估摸妻子已睡了一觉,正好出来上厕所,听到敲门声,又急急火火地跑去开门,我也起身走了过去。
石科长,可饿死我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敲门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黑瘦黑瘦的,眼珠子咕碌咕碌直转,一张嘴,一口大黄牙,说的话,勉强能听得懂,不知道是何方人。
你是谁?妻子问。她一见面,就这么熟络,好像是不分彼此的好友,我原以为妻子一定熟悉,谁知竟不认识她。
石科长,怎么你不认识我啦?噢!妻子似乎记起来了,直怪自己记性差,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又迷迷盹盹的,连声说对不起,一边赶忙让她进家,叫我给她煮面条。
这天晚饭,我家吃的饺子,剩下不少,因天气冷,没有放冰箱,还摊在餐桌上。那女人看见桌上的饺子说,别让大哥忙了,就吃这现成的饺子吧。说着,捏着一个饺子送进了嘴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虽然她与我们素昧平生,第一次到我家,却并不生分,把自己当成自己家人一样,我很喜欢,我觉得这是一个实在的人,这比虚伪的客套要好。凉的哪能吃!妻子让我赶快将饺子加热一下。于是,我迅速下厨房,煎了一盘二面金黄的饺子,又做了一碗粉丝汤,里面打了二个鸡蛋,还放了一把鸡毛菜和几个油面筋,最后淋上特多的麻油。
她吃得好香,一会儿就风卷残云。临走时,又说,大哥,你做的真好吃,以后我还要来吃。特别是荠菜肉馅饺子太好吃了,你把还剩的饺子让我带着,明天我好当早餐。
送走这位女子,我问妻子,这人可真逗,她是什么人,和你是啥关系。妻子想了半天,二二乎乎地说,好像是在几个月前,她到医院想干食堂炊事员工作,因食堂不缺人,没有要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又犯疑地说,好像又不是,那天来的人,比她年轻,比她胖。我又问妻子,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妻子说当时没问,不知道,以后人家不主动说,就更不好问了,以免人家觉得欠了咱什么。下次见了她,你也别问,你又不是户籍民警,要查得那么清楚干啥?她在深更半夜,找到咱家,说明人家信得过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信任更宝贵的呢?
几天以后,母亲到我家小住,小舅舅来看她,那天他喝得高兴,醉了,所以没回乡下去,住在了我家。半夜,敲门声又起,妻子又一路小跑去开门,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敲门的又是那位女人,脸和这严寒的天气一样僵冷。鸣一一鸣!一阵凛冽的北风从楼道里穿过,好像针一样扎进肌肤,彻入骨中,让人寒颤连连。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抵挡不住寒冷的化纤旧滑雪衫,脸冻得通红,嘴里哈着气,二只手不住地搓着。
还不快进屋!妻子赶紧把她拉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一口热茶入肚,她脸上有了一点热气,这才活跃了起来。她往沙发上一躺,惬意地说,累死我了,总算到家了!石姨,今晚我可要住你家了,可能还要住上几天。我很惊异,上一回她叫的是石科长,现在改叫成石姨,我顿觉又被拉近了距离,亲切了许多。
我原以为她像上回一样,来家蹭顿饭,打个牙祭,这倒没什么,可这回她来了个突然袭击,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而且,她居然要准备长期驻扎,这怎么办呢?因为,母亲和小舅舅恰巧在,女儿一家又没回去,家里虽然有四个卧室,都挤得满满的,再没有空余的床铺,她要住的话,往哪睡呢?总不能打点浆糊,把人家贴在墙上吧!我正考虑怎么跟她说,说实情吧,她不一定会相信,找个原由吧,我编不出。这时,母亲和女儿听见声音从房间里出来了。她一见倒也识趣,爽直地说,我就睡这沙发上,石姨,你只要拿一条被子来,再把客厅的空调打开就行了。
妻子没有立即应承,因为我知道,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倾櫃而出,已经没有多余的铺盖。这样行吧?妻子想了一下说,真是对不起你了,今天家里人多,实在住不下,小区门口对面有一家宾馆,你到宾馆去住,好吗?说这话时,妻子一脸歉意,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她一听,脸上的热气又变成了冷气,我可住不起宾馆!我哪能让你掏钱呢?走,我陪你去!妻子穿上棉衣,准备出门,她没有继续坚持。女儿事后说,看得出她觉得住宾馆比睡我家的沙发要好,孰好孰坏,她还是分得清的。我倒认为她还是通情达理的,至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如果她执意睡沙发,这一夜我们肯定心里不安,怎么能睡得好。
刚走到门口,一阵冷风袭来,等等!妻子又折回来,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羽绒服,披在了她的身上,关切地说,这衣裳送你了,天这么冷,别冻坏了!
不一会儿,妻子去宾馆安顿了她回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妻子的这件羽绒服是前几天刚买的,没有穿过一回,兜里还有一千多元钱。我直埋怨,这羽绒服是我特地给你买的,二千多块钱呢,要送也别送它呀!妻子瞥了我一眼,怎么?心疼啦!要送就送最好的。女儿在一旁说,兜里的钱总该找回来吧?妻子有些不耐烦,睡觉睡觉,她要发现了兜里的钱,还能不还回来,别总把人家想得那么坏。
一眨眼,时间到了小年夜,为准备第二天年夜饭,忙到了半夜,这才睡下。这时,门又响了。我第一反应,是那个女人又来了。这会儿,大概下二点了,她这么晚来,估计是来还羽绒服兜里的钱的,或者,为了感谢,说不定会提着一些礼品,礼尚往来嘛,二次来我家,我们当自己人一样真诚待她,她能心安理得,没一点表示?我坚信她是一个好人,起码不是不谙人情世故的人。
门打开,没猜错,还真是她。她穿着妻子送她的那件羽绒服,二手空空,她掏了掏口袋,掏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涕。我当时以为,她首先会将我妻子遗忘在送她羽绒服兜里的钱,交还给我妻子,同时解释回去发现兜里的钱后,因抽不出空,直到现在才来。但是,她没有,就像压根也没发生过一样。对此,我还想,妻子应该问她兜里钱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她没问。过后,她才说,人家如果是来还钱的,不用问,如果不想还钱,问也没用。再说,就那点钱,有什么大不了。
那点钱是没啥大不了,但接下来还是钱的事,却难说是大不了的事。干妈!她开口了,这一喊把我着实吓了一跳。这三次见面,从石科长到石姨,又从石姨到干妈,这跳跃的跨度真是太大了,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难以一时适应。别别别!妻子连忙摆手,还是叫石姨吧。不!你不让叫干妈,我也得叫,你就是我的妈,比我的妈还好,还亲,还实在。我在一旁说,快别秀亲密了,这个时间来,你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别耽误了。干妈,我这一问,她趴在我妻子怀里,呜咽了起来。别哭别哭!有什么事你说呀?我这人最见不得人哭,特别是女人,她这么伤心,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过了好一阵,她擦了擦眼泪,不过,我注意到,她眼睛干干的,哪有什么眼泪。干妈,你借我一万元钱吧!过了年我就还你。原来,她是来借钱的。
你先坐,妻子一时也感到突兀,她请她坐在沙发上,拉我进了卧室。老顾,妻子低声说,你今天不是从银行换了一万元新钞吗,把它借给她吧!这钱,是准备春节走亲戚,给亲戚家小孩发压岁钱的,借给了她,压岁钱怎么办?再是,送给她崭新的羽绒服也就算了,但你总不能把忘在兜里的钱,也一道收下了,因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好人难做的感觉。一转念,我了解妻子的脾气,说这没用,不管遇到什么事,能不能接受,她是从来不会拒绝的,想要从她嘴里说出一个不字,比登天还难。于是,不冷不热地说,钱不是在抽屉里吗?我说这话时,也许并不诚心,表情肯定不会是和颜悦色。妻子也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拉开抽屉,立即把钱给了她。
她走了以后,我问妻子她借钱有什么急用。妻子一脸不高兴,说,我就知道你不乐意,管它干什么用,她还能用它去干违法犯罪的事?我又问,打借条了吗?妻子更加不悦,啥借条不借条的,人家还能赖了不成。这大冬天,大半夜,要是没有难事,人家会上门借钱?谁没有个难事,谁不要个面子。她肯定也有家人,有亲戚朋友,她为什么不向他们借,而向我借,说明她心里有我。如果我不借给他,她会怎么看我们这个社会,你是想给她一个温暖的世界,还是一个冷酷的社会。人家不是说了么,过了春节,她就会还钱的。我像小学生一样听着,平时在纸上下笔一气千言,这时却无言以对,反而觉得我比她矮小了许多。
春节过去了,她没有来。一年过去了,她没有来。十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仍没有见到她。我心里虽然有些许不爽,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但又觉得未尚不是好事,因为打那以后,半夜三更,再没有响过敲门声,倒也安稳了。
一次,我无意中问妻子,你这个干妈想你那个干闺女吗,你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干什么工作,家在什么地方,手机号是什么?妻子回答:不知道!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