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下下》连载一

文|李大海的影子

                                                 第一章

“我如果能读书，生活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成天看人家上上下下。”这话是黄丽经常说的。她是一名三轮摩托车司机，所以她指的“上上下下”就是乘客们的一上一下。

黄丽开三轮车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这十几年来，她熟悉县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她总能准确的判断出从A 到B最便捷的路，而且从来不会出错。可是她经常会在自己人生道路上，迷了路。

开三轮车这样的职业，并非是她自己想要的选择，而是生活强加给她唯一的谋生工具。她嫁给张启国的时候，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一台做豆腐的机器。黄丽卖了一段时间的豆腐之后发现，根本赚不到钱。

2000年的时候平果县城的交通还不算便利：富贵人家出行基本都是私家车，穷人家出行就靠“11”路车-----自己的两条腿，剩下的工薪阶层，他们出行就靠三轮车了。黄丽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决定自己买辆三轮摩托车来“拉客”。

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自己老公的时候，两人还大吵了一番。张启国认为，家里没钱买车，还是老老实实的卖豆腐。最后黄丽拿着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张启国，他才得以妥协。

一个人如果想做一件事，只要他坚持不懈的去努力，那没有人能阻挡的了。这话用在黄丽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等黄丽把买车的钱攒够，已经是一年多以后，那时候她儿子张小文也快一岁了。儿子的出生，更加坚定了黄丽要开三轮车的决心，她觉得开三轮车至少比卖豆腐赚钱。

开车要有驾照，可是黄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只能找人代考。代考人考试那天，黄丽提着两袋香蕉在考场门口等她。
“小灵，过了没？”
“黄姐，过了，题目很简单的。”
“谢谢，谢谢你啊，来来来，吃香蕉。”
黄秀边说边把手伸进塑料袋，硬掰下两个香蕉，之后把整袋子递给小灵。

在喂儿子吃香蕉的那个晚上，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庆幸老天让她拥有了驾照，没把她的路给堵死。虽然开三轮车离她的梦想还很远，但是至少已经跨出去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也会有到达的最后那一步。

开上三轮车的黄丽，一开始的工作并不顺利，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认识路。那些小街小巷是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但是也是最多乘客需要去的地方。

“老板坐三轮车吗？去哪里？“在每一个能停车的路口，黄丽都热情的招呼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这天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黄丽正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车上主动上来了一男子。
“去雷感区38栋b单元。”
“好的。”黄丽热情的回应，但是她根本不知道顾客说的具体位置，只知道个大概。她不能诚实的告诉乘客自己不认识路，这意味着要失去赚钱的机会。

“先生雷感区就是这边了，你说的38栋在哪里？”黄丽小心翼翼的问。
“你怎么开车还不懂，不懂还开什么车啊？”男子显得极其不耐烦“往前走，然后往右就是38栋了。”

黄丽什么都没说，加大油门直奔目的地。这样的乘客她见的多了，不耐烦还算是最轻的一种回应。

她基本不会去考虑乘客的态度，无论满不满意，最后都会下车，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县城虽小，能第二次遇见一个陌生人的概率也很小，可能因为是陌生人，所以即使再遇见，也还是陌生人。在众多的陌生人中，某一个人上了她的车，就是一种缘份了。

黄丽很喜欢这种平淡而短暂的缘分，她经常可以从这种所谓的“缘份“中得到一些“小礼物”。

南方的夏天，连风都是热的，吹得人昏昏欲睡。黄秀舍不得回家睡午觉，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眯着眼睛。这样的天气里，她不敢有大的动作，生怕热风把身上的脂肪吹出汗珠，沁透衣服。

哒哒哒，黄秀听到一阵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当她睁开眼睛，高跟鞋的主人已经走到她旁边。

“阿姨，去第一中学吗？”
“五块钱车费，上车吧。”
“好，谢谢阿姨。”

透过后视镜，黄丽瞟见女乘客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那样子温柔恬静。

到达目的地之后，女乘客小心翼翼的下了车，那双纤细白净的手缓缓的从钱包里掏出纸币，那一瞬间，黄秀仿佛闻到了清新海水的味道，令原本昏沉的她清醒了不少。

望着女乘客婀娜多姿的背影，再想想自己的虎背熊腰，黄秀陷入了惆怅。更令她难过的是，女乘客对她的称呼，居然是“阿姨”。看女乘客的年纪最多不超过25岁，自己也才30多岁，怎样都应该叫“姐”，怎么就被叫成了“阿姨”呢？

就在她掉好车头正准备离开之时，无意瞟见后座上躺着一把紫色的伞。她来不及看看四周有没有人，赶紧下了车。

黄丽握着伞的手微微抖了抖，小伞淡淡的紫色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调皮可爱，伞边是一圈白色的蕾丝，软软滑滑。她断定这绝不是一把便宜的伞。

之后黄丽迅速的把坐垫翻了上来，把伞放到了坐垫底下的抽屉里。整个过程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犹豫。放好小伞之后，黄秀看着四下无人，慢悠悠的启动车子。

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走路声伴随着呼喊声在黄秀身后响起。
”阿姨，等一下，等一下。”
黄秀装作没听见，更大力气的踩了踩油门。遗憾的是，车子还没启动，刚才的女乘客已经站在了黄秀身旁。

“阿姨，等一下...... 等一下，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伞落在你车上了？”女乘客气喘吁吁的问。
“没啊，你看我车上什么都没有啊？”黄秀答道
“不会啊，一把紫色的伞，我男朋友送我的，我上你的车之前还拿着，下车就忘记了。”
“这我就不知道哦，反正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上车的时候我也没看见你拿伞，你下车的时候，我也没看见我车里有伞。”

女乘客抿了抿嘴，脸上的汗珠一大颗一大颗的往下落，她看了看空荡荡的座位，似乎想说点什么。
“哦，好吧，谢谢，可能我出门没带伞，是我自己记错了。”

黄秀什么都没说，迅速开着车走了。等她找到一块阴凉地停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腋窝底下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想着座位底下藏着的那把小伞，心里为今天的小收获而高兴。

晚上收工回到家的时候，她破天荒的没有第一时间算算今天的收入，而是拿着那把紫色的伞看了好久。

“哪里来的伞，怎么看那么久？”丈夫张启国问
“今天一名乘客落在车里的，我就拿回来自己用。”黄丽答道“翻了个遍，也没看出来伞有什么标记。”
“这伞看起来很新，估计是刚买的。”
“对啊，这伞看起来很贵。”黄丽边说边用剪刀认真的剪下伞的线头和标签。
“你早晚都在开车，用不上吧？”
“下车买菜可以用。”

第二天中午，黄丽把车停在了超市门口，在烈日下故意看了看四周。
“小文妈，怎么下车了？要去超市啊？”坐在另一辆车上的王姐和她打起了招呼。
“是啊，想去超市买点菜？”黄丽抖了抖手上的伞，笑着说。
“那么早？晚上六点以后，菜才打折。”
“嗯，嗯嗯，今天想买早一点。”

黄丽轻轻的打开了伞，往五十米远的超市走去。

“不好意思，让一下。”就在黄丽关上伞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莫奇。
“小丽，是你啊？”
黄丽后悔伞关的太早，否则可以避开他。
“嗯嗯，是啊，你也来超市啊？”
“对啊，来陪孩子买点吃的。”莫奇没有半点尴尬，很自然的回应。

如今黄丽看到眼前的这个人，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两个人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联系了，上一次见面她还是20出头的小姑娘，如今两人都已做了父母。

“小丽，你现在在县城做什么工作？”莫奇见黄丽不回话，主动找起话题。
“你什么时候来的县城？我以为你一直在老家呢？”

还没等莫奇回答，一名打扮贤淑的女子从身后上前挽住了他的手。

“好啊，有空常联系，我有事，我先走了。”黄丽提高了说话的声调，脸上堆起了笑容。一转身，超市门外的阳光显得格外的刺眼。黄丽眯了眯着眼，轻轻的打开那把紫色的小伞，向自己的三轮车方向走去。

幸好有这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小伞挡住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否则此刻她真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这个月要攒点钱给自己买身新衣服。

“怎么？没买菜啊？”王姐看着两手空空的黄丽问。
“没买，想到有点事，懒得拿，晚上再买吧。”
“是吗？我刚看见你在超市门口和一男的说话？那人是谁啊？”
“哦哦，那个啊，一个同村的。”黄丽深吸了两口气试图按压住那颗激烈跳动的心。
“他旁边那女的是他老婆吧？真漂亮。”
“哪个？我没注意看啊。”
“就是挽他手的那个啊。”
“你什么眼睛？那么远你都能看得出她漂亮？”
“不是我眼睛好，是她漂亮的光芒照到我这来了。”这话让黄丽更加郁闷了，可是她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看着自己的初恋娶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又想起在两人的感情中是她先退缩的，黄丽心里很不是滋味。

年轻的时候，两人两情相悦，但是黄丽的爸爸极力反对，理由就是莫奇家太穷了。其实黄丽家也不富裕，但是她思想多少受到父亲的影响，盼望着能借助自己的婚事摆脱贫苦的生活过上好日子。

后来经媒人介绍，认识了在县城做豆腐生意的张启国，以为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没想到这个在县城做豆腐生意的男人，也是一穷二白。

“阿丽，你老乡从超市出来了，看样子在找三轮车，赶紧去啊？”王姐用手指着超市门口催促着她。
“啊，王姐，你去吧，我有事，我准备走了，你去，快去吧。”说完黄丽踩了油门朝相反的方向开去。
“怎么回事，今天居然主动让客给我。”还没等王姐说完，黄丽的车早已不见踪影。

开着车的黄丽已经无心继续寻找乘客，而是把车停在了一家商场的门口。这家商场光是从门口就能看出这是一家中高档的商场，今天是黄丽第一次进来。

她认真的翻看着挂在货架上的衣服，试图寻找适合自己的：裙子是很好看，但是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开车，能穿的机会不多。买裤子的话，还要买新的衣服配，这样就会有多一笔钱。买衣服就会比较合适，因为很多衣服都能配上黑裤子，而她最多的就是黑裤子了。

看衣服的过程中，黄丽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翻看价格牌，她心里已经下定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买一件新衣服。

“您好，小姐，想要找什么类型的衣服呢？”售货员小姐很热情的招呼着黄丽。
“嗯，想找休闲一点的，料子透气舒服的，百搭的。”
“小姐，你的伞真漂亮。”售货员小姐在帮她选衣服的时候，还不忘夸了她手里的伞，这让黄丽更坚定了要在这里买衣服的决心。

“小姐，这件吧，这件淡紫色的衬衫适合你，它的料子很透气，穿上去凉凉的。”
“行，那我去试一下。”不知为什么，黄丽对紫色多生出了几分好感。
“那我帮你找件裤子一起试一下，这样才看得出效果。”售货员小姐脸上始终挂着甜甜的笑。

试衣间虽然狭小，但是脱下衣服的那一刻，黄丽顿时觉得放松了不少。她从包里拿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几节卷筒纸，撤下两节，对折好，擦了擦腋窝底下的汗。做完这一切的她，小心翼翼的穿上那件淡紫色的短袖衬衫。

“哇 ，姐穿上这件衣服太好看了，衬着你皮肤真白。”
“哪里，哪里，成天在外面跑，黑还差不多。”黄丽边说边走到镜子处。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被晒的黑黄的皮肤，头发凌乱的扎在脑后，快和乳房一般大小的肚腩把衣服撑的鼓鼓的。

“姐，要不，你换上这件裤子搭配一下。”售货员小姐拿来一件崭新的黑色小脚裤。黄丽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裤子，虽说是黑色的，但是由于经常换洗，黑色已褪并泛起了白。尤其是臀部两边，被磨出两块不规则并且很明显的圆。

“不用了，我家里很多黑裤子，我今天就是想买件衣服配家里的裤子。”黄丽双手拉了拉两边的衣角，“这衣服多少钱？”
“姐，今天我们店里搞活动，买两件可以打9折呢。”
“哦，这样啊，那打了折多少钱？”
“这件是吗？我帮你看一下。”售货员小姐看了看挂在衣服上的标签，小跑到收银台找起了计算器。

“姐，这件衣服原价600，打了折之后就是540。”售票员小姐拿着计算器走到黄丽身边按给她看。“你在挑一件就可以两件都打9折哦。”
“只买一件不打折是吗？”黄丽看了看计算器，继续低头翻看货架上的衣服。
“是啊，两件才打折，三件也打9折。”售货员小姐耐心的解释。

“你们活动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都有。”
“你们一般什么时候进新货？”
“现在都是我们的新货呢，就是有新货才有活动的。”
“那下次什么时候有新货？”
“半个月以后吧，这批货也是刚来的，你在看看，喜欢的都试一下。”

不知是店里的冷气温度太低还是衣服的料子问题，黄丽觉得凉意飕飕。径直走到试衣间，关上门。脱下衬衫的那一刻，她觉得身上更冷了。换好衣服之后，她认真的闻了闻新衣服，生怕自己的汗味残留在衣服上。

“美女，给，我在看看先。”黄丽把衣服递给售货员小姐
“姐，不合适还是不喜欢，我们店里还有很多款。”
“不是，挺喜欢的，但是买一件不打折，我又没看上其他的。等你们有了新货了，我在来挑另一件，这样买划算。”
“姐，没关系，你可以和别的顾客凑单，只要有另一位顾客也买一件，你的也可以打折的。”
“哦，不不，还是算了，我逛逛先。”

出了商场的门，温暖的感觉又慢慢的填满黄丽的身体。她还记得刚才进去之前自己下的决心，不到两个小时之后，所谓的决心还是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500块的衣服对她来说，真的太贵了。500块，是她儿子小文幼儿园一个月的伙食费。500块，是她要拉至少200个乘客才能赚到的。500块，能买下4套现在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和裤子。

还没走到停车处，她忽然想起，自己把伞落在店里了。刚想转身去寻回，就看见莫奇一家三口走进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