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 眼眉低垂 灯火昏黄不定
风吹过来 你的消息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风吹过来 你的消息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当我老了 我真希望 这首歌是唱给你的
——赵照《当你老了》
又是一年。你已经不再老了。
前些日子梦到你,你坐在炕头剥花生,看着弄不懂剧情的电视,我哭着抱你不肯松手,一直哭到醒来,然后在黑暗里继续抽泣,我以为,我已经不再想你了。
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凌晨五点煎鸡蛋的香味吧,迷迷糊糊地还没醒来,就能闻到满屋子的香气,吃完踏着星星上学,一天才算完美。
你会用方便面的调料包给我做烤肉串,以至于后来抽屉里还有好多不同牌子同样发潮的料包。
你有一个神奇的篮子,挂在又黑又高的房梁上,从里面会冒出橘子和高粱饴,等我终于长到能拿下它时,里面只剩下各种塑料袋。
橱柜里总不缺糖稀都化了的糖葫芦,还有半块酸掉牙的菠萝,或者边角发黑的香蕉,那个发霉长了好多绒毛的苹果好像当初我孩子气的发型。
冬天的晚上,被子里会有凉凉的梨,吃了会牙疼的山楂片,还有你说的可以把虫牙粘下来的麦芽糖,结果是早晨起来头发总是被粘在一起。
夏天是最好吃的。
放学的第一件事是窜回去吃西瓜,沙瓤的,冰镇的。水是井里打上来的,沁人的凉。没头没脑先冲一身,湿漉漉的再啃冰西瓜,不需要知道冰箱和空调为何物。
睡觉是在房顶的,蚊帐支起来,加个毯子就足够,星星不要钱一样满天都是。
好的时候打谷场会放电影,可以躺着居高临下地看,萤火虫要使劲拍手才能召唤来,抓了就搁帐子里当装饰,睡到汗水淋漓,你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
中秋节是必须到你家过的,不然一整年都会被堵着门口骂。
人最多的时候得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才行,各种杯子盘子酒盅碗筷,花蛤的壳每一年都要占据大半地方。
男人女人都要喝酒,你也喝。但是你喝的是自己泡的酒,蝎子是肯定有的,或许还有一条蛇盘在里面,我总会想起传说中的五毒教。
胡闹的孩子们通常不吃饭,只等着饭后的水果和月饼。所有的月饼都必须切成小块,保证每种口味都能让每个人尝到,我喜欢带葡萄仁的。天是墨蓝的,月上柳梢头。
山里的吃食都是藏起来的,但是你总是能找到。
野菜挖回来蘸酱,你喜欢蒸了吃,榆树叶用来做包子,香椿芽得腌了吃。
冬瓜炖排骨,南瓜熬粥,茭瓜包饺子,绵瓜没有味道,你总是蒸熟了给我撒上很多白糖。
芋头和地瓜得扒开泥才能找到,地瓜放锅底灰里烤熟,金黄的瓤烫哭我好几回。芋头也要烤出来才更香,而且过年必须得吃,叫年年有余。
你炒的芋头总是要放茼蒿,因为我不爱吃,所以盛给我的你要挑很久。
你说芋头叶上的露水沾衣服上洗不掉,我就不能跑进去折着玩了。有次我特地穿了旧衣服跑进去,像是进了一片森林,叶子的缝隙里,有蔚蓝的天和白色的云。
你总说我馋,又总说我太瘦,到最后,也没能把我喂胖。
你不觉得学习有多大用处,你觉得挣钱才是王道,你给我买一支铅笔都要我妈还钱,可是我每次考第一名你都很高兴,因为你可以跟别人炫耀,你什么时候都不肯服输。
你带我去打预防针的时候,连我的姓名都能报错,但是我半夜写作业,你嘟囔半天浪费电也不会关灯。
我假借学习的名义通宵看金庸古龙,你就在旁边给我打掩护,扯着嗓子告诉我妈我已经睡着了,我觉得所谓江湖大侠就是你这种,又仗义又无私。
你没上过几天学,但是能卜会算,我妈总说你神叨叨的。
你总是掐掐手指,就告诉别个丢了的鸡隔天回家,在门口踏几步,从脚下泥地扣出块石头,就打包票病症三天消除,过几天,就会有人赶来谢你。
但是你说这东西不好,不让我学,以至到现在我都是只知其形不解其意。
炕头贴着的报纸上,还有我偷偷写下的好几个名字,喜欢我的,我喜欢的,长的帅的,学习好的,你一个个给我掐算,结果都不是真命天子。
但是你不告诉我对的那个在哪,你说,别急,该来的总会来。
你说,咱家的闺女,要嫁的漂漂亮亮。
你说,我结婚的时候,被子你给我做,鸳鸯戏水的,牡丹富贵的,龙凤呈祥的……保准我风光出嫁。你说过的。
做被子的时候总是初秋,阳光还有些晒眼。
棉花要请人弹一遍才松软,平铺在晒到滚烫的平房顶上。我躺在一头,听着粗大的针线穿过布的嗤嗤声,眯着眼打盹,旁边有地里摘来的野酸枣,你说吃到虫子是有福,于是我总是福气满满。
屋顶上有切好晒干的地瓜,带着点灰尘都能直接吃。我爬上房顶,看到远近都是蓝到晃眼的天空。
冬天的窗上要糊上白色的窗纸,我总喜欢捅很多小洞,你就撕一小块拿唾沫粘上,远远看像是打了好多补丁。
你说北风刮进来很冷我也不听,你就说晚上会有鬼从外面飘进来,我吓到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没被鬼抓走也没感冒。
下雪了你就坐在炕上剥花生,拿个折好的棍,夹一下,花生仁就跑了出来,一边忙活一边把干瘪的花生挑出来,放在葫芦做成的瓢里,那种花生特别甜,是我冬天看电视的零食。
你说女孩子不用学干活,学了都是去别人家吃苦。但是,你总是带我去地里,你干活,我捣乱。
你带我去捡地里的小苹果,可以卖钱,然后就能买好多棒冰,你一支,我好几支。你力气大,干活的时候像个男人,可惜,那会“女汉子”还没流行起来,我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对你的崇拜。
只是,谁也没想到,就只是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你就忽然安静了下来。
你就坐在那里,一整天一整天地看。
那里不是你的乡下,没有你的鸡鸭和老母猪,也没有你骂的体无完肤的老邻居。你不喜欢高楼大厦,也不喜欢她。
一开始你还骂骂咧咧,后来慢慢就很少说话了。
我去看你,你就哭,让我带你回家。我劝你,骗你,偷偷走掉,然后在门口号啕大哭,发誓有一天接你回去。真的,我真的发过誓的。
第二次你死活不让我走,我就只能留下陪你睡觉。
你攥着我的手不放,我一睁眼你就赶紧假装睡觉,过几分钟再偷偷睁眼看我有没有溜掉。
我只好抱着你,像小时候一样。只是我长高了,你变小了。
你蜷在我身边,皮肤依然粗糙干瘪布满皱纹,依然打呼噜,只是我没有再捏你鼻子把你弄醒。
你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不服不让一辈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你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你。你生气吗?
我找不到你了,你能不能找到我?
没有糖蒜,没有咸鸭蛋,没有香喷喷的刨花油,没有自制的神奇沫沫能治好溃疡。
老式的座钟停摆了,没人给它上发条,再也不会嘎吱嘎吱地响。
院里的石榴树没了,井水里再不会飘着石榴花。门口的杏树伐了,李子树也没了,那个味道再也没吃到。
爬满墙头的八宝月季都枯萎了,那些不知道名儿的花也都凋谢了。
老房子像是故事里睡美人的城堡,爬满了荆棘,连路都找不到了。
我记得你,又好像我忘了你。
我记得的是你,在大雪里等我放学回家,浑身雪白。
我忘了的是你,说爱我的样子。
当你老了。
你已经不再老了。
——仅以此文,献给我的姥姥。清明。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