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奇思妙想

旅行者之死

2019-04-16  本文已影响36人  ChrisQIU

神说:“我给你个机会,你跑吧,再也没有人会拦你了。”

神说话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月色皎洁,远处的荒地上生着两丛巨大的蘑菇,自从我被抓进监狱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

神说:“嘿,说你呢,你跑吧,去找那两丛蘑菇。”

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我惊讶地发现,远处不仅有蘑菇,还有一只巨大肥硕的兔子,它正拄着一根银色的棍子极目远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外面好像起风了,兔子的耳朵扑打着仿佛团扇,蘑菇丛摇摇晃晃,仿佛橡皮泥。

神打了我一耳光。

“你干嘛?”我终于回过神来,看见面前赫然一张布满麻子的脸。

“我让你跑,聋啦?”麻子脸说。

麻子脸是我睡在我上铺的囚犯。他的罪名是企图溺婴,可据他狡辩说,溺婴什么的全是他老婆的主意,他只是负责执行罢了。

“跑哪儿去啊?”我捂着脸,忽然回想起意识中神的声音。

“那边,”麻子脸伸出干枯的手,指了指铁窗外的两丛蘑菇。夜色愈浓,那兔子浑身流动着蓝盈盈的光芒,一层高贵的琉璃色铺在蘑菇的顶盖上。“你不是想去看蘑菇嘛?想去就去呀。”

“别扯淡了马哥,睡觉吧,要是让守卫听见了我们又得挨揍。”

“啧,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马哥脸上的麻子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很像刚炒熟的黄豆。“我不是你马哥,我是神!”

“要疯自己去疯,我要睡觉了,晚安。”我边说边躺下,心里想着明天的苦役。妈的,一天扛八个小时砖,就吃两块霉面包,这谁受得了?

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空灵的声音,仿佛洞穴里的口琴。“看着我。”

一定是马哥又在故弄玄虚了,我闭上眼,没理他。

“看着我!”

我的身体被铁板床颠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妈的,出这么大声也不怕吵醒狱警?而且他瘦老马哪儿来这么大音量?

我正想起身,那口琴般的声音就又飘然而至了。“如果你不找到蘑菇,你就去死吧。”

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脑袋里仿佛裂开了一个大缝。银色的光芒从那缝里企图溢出,但被我努力压制住了,我知道那是我的灵魂,灵魂要是漏了那我还不得死?我咬着牙,脑后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渐渐地黑暗淡去,灿烂的银色从裂缝后铺展开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监狱外的沙地上,圆月当头,我的鼻孔里流出了鲜血。


茫然风沙,冷飕飕的气流灌进我的囚衣,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我交抱起双臂,迈起腿向前跑了起来。我不得不跑,虽然是神把我甩出了监狱,但如果被发现了我还是个越狱犯。

我来到了我们服苦役的工地,迎面走来一个蹒跚的身影,我认出来那是大铭。

大铭在这所监狱里服了十五年刑,由于表现良好而得到了减刑,当了监狱附属工地的包工头,可是就在他就职的当天夜晚,天上掉下来一颗核桃,把他给砸死了。我碰见他时,他手里拿着的就是砸死他的那颗核桃,上面还滴着黑色的血。

苦恼啊苦恼,核桃啊核桃。”他的歌苍凉悲壮,不禁让人忽略了歌词的贫瘠。

“嘿,大铭哥!”我友好地向他打招呼,他生前与我是铁哥们,铁得可以共抽一支香烟。

“核桃啊核桃,嘿,你也死啦?”大铭哥展开健壮的双臂,一下子把我围了起来。

“大铭哥,我没死。”我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激动地说:“我要去找蘑菇啦!”

“蘑菇?还不如核桃,核桃啊核桃,苦恼啊苦恼。”大铭哥又不自觉地唱了起来,过了很久才发现我尴尬地立在原地。“啊,对不起,我必须一直唱这首歌,否则魔鬼会把我拖进地狱的。”

我做了个表示理解的手势。

沉默了半天,大铭哥忽然大声说:“啊,十分想念十分想念!”

我迎合着他:“对呀,十分想念。”

“既然你都出来了,那请问我可以问你那个问题了吗?”大铭哥神秘地眨了眨眼。“生前和你关系那么好都不敢问,但我看你小子一副高级人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什么善茬,说吧,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拔了两丛蘑菇。”我老实地说。

“什么蘑菇?”大铭哥显得有些惊讶。

“就是蘑菇呀,”我伸出手,比划来比划去也比不出什么名堂,“那种棕色的,长着斑的,不大也不小的蘑菇。”

“嗷,蘑菇!”大铭哥恍然大悟。我看见他把手里的核桃举了起来,对准我,说:“拔蘑菇,是犯罪吗?”

“是犯罪!”我被大铭的模样给逗乐了。

“拔蘑菇,是犯罪吗!”大铭哥努力忍住想笑的冲动。

“是犯罪!”我放声大喊。

辽阔的荒原地惊起沙尘,月亮离我们远去,然后抖下一层更加辉煌的氲,仿佛轻纱。我们俩捧腹大笑,简直都直不起腰来。

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久居牢笼的窝囊与愤怒一下子消解了,我甚至想念起了上铺的麻子脸。

“你走吧,蘑菇就在那边,”大铭指了指月亮下的一片黑影,接着说:“那里还有只兔子什么的在捣辣椒呢。”

我谢过大铭,继续朝蘑菇那边走去。

“小心核桃哟!”大铭在我身后喊。我又笑了起来。


告别了大铭后,我感到孤独极了,举目四望没有一个活物,只有月亮若无其事地挂在天上,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的脸上扑粉。我说你别再扑了,够白了;她说哼,关你什么事;我说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你要是太白了,把地上照得太亮,狱警们就更容易发现我了呀;她说哼,这就更不关我的事了;我说好吧,但你要知道,你的脸上全他妈是被小陨石撞出来的坑坑洼洼,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或许从远处看你娇艳动人,但如果在你的表面着陆,都不要说着陆了,你的伪装甚至都骗不了天文望远镜的观测;她说哇你神经病吧!于是,月亮远去,亮堂堂的圆月变成了黄澄澄的新月,沙漠里平添一层诡异,狱警们被吓得放慢了脚步,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你为什么要欺负月亮!”巨大的兔子人立着朝我走来,肩上扛着一根银色的棍子,尖端上还红彤彤涂满了辣椒。

“你好呀,想必你就是住在月亮上的玉兔了吧。”

“你为什么要欺负月亮!”兔子抡起棍子,刷拉拉一下敲在我的膝盖窝里,我疼得跪在地上。

兔子威风凛凛,把棍子沾有辣椒的一头怼在我的额头上。

“我也不想欺负她,只不过她太亮了,会使我暴露的。”

“这又不是她的错!”兔子乓乓乓三下连敲我的脑门,我感觉晕乎乎的,差点就一头栽在地上。

“嗯,但是,你看,我们人类从古至今也没怎么亏待过月亮,多少文人骚客都来把她歌颂,千里共婵娟,海上明月共潮生,月出惊山鸟,多么美的诗句呀,可她呢?不仅没有对我们表示感谢,还一直高高挂在那天边,目睹了多少人类的惨剧也不出手制止?你想,如果她月亮肯为我们人类效力,在几十年前就舍身撞向地球,那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不会发生了呀,核武器也不会被研发出来了呀,地球的空气也不会被污染了呀,而我也不会被关进监狱了呀。”

“你这个人渣!”兔子愤怒地举起手里的银棍,月亮趁机洒下簌簌磷火,于是棍子熊熊燃烧了起来,烤辣椒的味道扑鼻而来,紫红色的火焰杀气腾腾,我赶紧伸手阻止。“且慢!”

兔子恶狠狠地说:“有屁快放!”

“我还要去找蘑菇!”

“蘑菇是你找的吗?去死吧!”紫色的火焰拖曳起不详的尾巴朝我扑来。

“是神让我去的!”我抖出最后的杀手锏。

兔子惊讶地收起棍子。“此话当真?”

“当真。”神出现在天上,边安慰月亮边说。

“是谁都好,为什么偏偏让他去找蘑菇?”兔子愤愤不平。

“乖,没事儿的,你当然很美,你不美我也不会让你当月亮呀,你说对吧?什么?坑坑洼洼?那没关系呀,世界上有几个人拥有绝对的好皮肤?你的这点瑕疵,说不定更能彰显出你的美艳呢!”神还在安慰月亮。

“真……真的吗?”月亮娇滴滴地边擦眼泪边说。

“真的,真的,乖,快睡吧,今晚就别出来了。”

于是月亮摸抹着眼泪下去了,神取代了月亮的位置。天边出现一轮玫瑰色的红霞,大地复苏,白茫茫的沙地上渐渐长出青草,远处星星点点冒出几头健壮的牛犊,他们脖子上系着火红的铃铛,上面刻着太阳神的标记,牧羊人吹响笛子,一群黄鹂飞来,齐声赞颂神的威严。

兔子双膝下跪,热泪盈眶。“吾神!请原谅我的粗鲁!我区区禽兽,如何敢质疑您的威严!”

“起来吧,”神宽厚地说,“把他带到蘑菇那儿去,我们既往不咎。”

“遵旨!”兔子感激地站了起来,操起地上的棍子,毕恭毕敬地向我做了个礼让的手势。“主人,请!”

我得意地迈起了阔步,神向我眨了眨眼,那模样像极了麻子脸。


见到了蘑菇,我顿时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吵着要去巴黎的小孩儿,好说歹说终于把自己的父母说感动了,于是他们推开手里的各项事务、研究旅游路线、提前联系当地导游、在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乘飞机,倒时差,满脑子想的全是金发的小女孩儿、圣母院、流浪的艺术家、德彪西的音乐、雨果的悲惨世界,结果一下地,他们发现巴黎也有飞机场、也有汽车、也有肮脏的报纸,愤怒的年轻人拖着自己咳嗽着的父母,小孩儿的棒棒糖黏在嘴边,中学生满脸雀斑,便利店店员虽然有足够的能力却就是不和你讲英语,你觉得这里就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一样,阿尔贝蒂娜要么早就消逝了要么就不是你能触碰到的,这里陌生,充满敌意,仿佛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脱离家里的温馨似的。孩子哭了,于是父母安慰他说,乖宝贝,别哭,这是巴黎呀,我们去塞纳河坐船吧!

不过蘑菇不是普通的蘑菇,至少它们比使我入狱的那两朵要大得多。我好奇地伸手触碰,它们纹丝不动,既不躲也不迎,只是僵立在那儿,期待着我自己为它们赋予价值。可我所能赋予它们的唯一价值却仅仅是距离而已。半天前你们还在我的窗户里,而现在你们却在我的眼前啦!

更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个装满辣椒的桶,兔子为什么要捣辣椒呢?

“行了,”神说,“你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问,那兔子就一跃而起,抓住了我的头发,一下子把我摁进了辣椒桶里。辣椒无孔不入,我疯狂挣扎,但那该死的兔子实在是太大力了,无论我怎么挣扎它都绝不动摇。辣椒进了我的眼,我瞎了;辣椒进了我的嘴,我失去了味觉;辣椒灌进我的耳,声音消失;辣椒渗进我的皮肤,我浑身颤抖。

氧气已经不足,巨大的痛楚渐渐退去,一股有生以来最宁静的感觉包围了我,我明白我快要死了。

“值吗?”神以麻子脸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脸上挂着残忍的微笑。

“值!”我不服输地说。

“的确也是,你好歹还触着了蘑菇,大部分人的一生甚至都发现不了它们。”神的语气事不关己。

我哭了。

“别哭,好好死!”神严厉地说。

我还在哭,于是麻子脸愤怒地朝我走来,一把拖住了我的后脑勺。

幻觉消逝,我的脸还在辣椒桶里,摁住我的也不知道是兔子还是麻子脸。麻子脸把自己的孩子给溺死了,怎么溺的?溺在辣椒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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