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一)
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明白他不属于这里。
诸如生活习惯、饮食这些可以分辨地域的东西,都指向他是属于这里的。但是,他说的话带着异域的口音。
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只是星斗转、月轮移,他乡已成了故乡。
他记得,他来自一个农村。家门前有两颗大大的枣树,院落里还有一些花,那些经常会在他梦里盛开的花。房子后面好像有高高的山,遍布着绿色,轻柔的风携带着每一片叶子的呼吸声与泥土翻新过后的清新气味。一条小溪从山上流奔泻而下,流经房子边上的时候已经很温顺了。水很清,水底下铺满光滑小巧的鹅卵石。阳光总是明朗而清澈,微微荡漾的水面折射着阳光,犹如梦境。远处的梯田上,偶尔有几只白鹭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
他所能记起的,也就这些。
妈妈死了,是饿死的,或者是累死的吧。
妈妈有时候会神智不清。暴怒,焦躁。
妈妈在一次犯病的时候带着他离开了家。
他记得,他们走了很久。
走到妈妈死去。
他醒来的时候在不认识的人的家里。
(二)
他总觉得爸爸,爷爷和奶奶一直在寻找他。
他也好想找他们,但他不知道怎么去找。
他经常在梦里见到他们。
他看到爸爸和爷爷坐在石凳上聊天,爷爷还吃着黄烟。奶奶好像在门口呼喊着他。妈妈还活着,静静的坐在另一条石凳上,微笑地看着他。
他快速地跑向他们,可是却永远也到不了。
他所追赶到的只是一个个在哭泣中醒来的梦。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做这样的梦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脸已经模糊不清。像远年陈旧的老照片,又被日晒雨淋了一番的难以辨认。
后来,他都不再做梦了。
(三)
这段时间以来,他梦见了好几次他从前经常梦到的事情。
往事又浮上心头。他开始追逐着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可是,那时候他实在是太小了,他记不到什么东西,仅仅记得家附近的模糊景象。是不是家真的是那样的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人说他的口音听起来有点像浙南那边的人。像南部吴语。
乡音无改。大概,口音是我们寻根或者是寻“我”的依据吧。
他决定去浙南寻梦。
可是,范围很大。难度也很大。村庄那么多,简直就像大海捞针。
丢失孩子的很多。但被精神状况出问题的妈妈带出去丢了的孩子就少了。
他去了金华,温州,丽水,衢州的很多村落。大多村落都已经没落了。几层高的的现代小楼房代替了小院子、老房子。青壮年大多都不在村子里。在路边玩耍打闹的小孩子都讲着普通话。
他找了好久。后来,他都不愿去打听了。只是纯粹的到处看看。
但是,那个梦,他还继续做着。
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该找的都找了。
大概,他放弃了。
在火车上,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他边上。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着,阳光穿过车窗,照在他身上,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看着窗外的景象换了一轮又一轮。他的思绪也被其带动着,不断跳跃、变换。
思绪飞过十万八千里,飞入他的梦中。梦里有一个女子一直用着在他很小的时候所熟悉的方言说着话,像妈妈对她的叮咛一般。
他好像看到了年轻的妈妈在一个院子里。
“妈妈,这是在哪啊?”
“在自己的家里呀!你怎么了?”
“我,我,我好想你,我好想家……”
火车到站的提示惊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做一个相类似的梦。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听到了声音,还有了对话。他低着头默默地想着,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又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可是,梦里听到的那种说话声音还在能听到,他突然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往旁边看了看,发现坐在他边上的年轻姑娘在打电话,她好像是持着他在梦里梦见的乡音。他仔细地听着,越发越相似。
他激动不已,满脸通红。
等那姑娘结束挂了电话后,他就匆忙地问她。
“你是哪里人?”
“我,我啊?”显然,这个姑娘被他吓到了。
“对!对的!”他试图沉住气。车厢外传来刺耳的警哨声,火车快开了。
“玉山的。”姑娘犹豫着说,满眼疑惑地望着他。
“玉,玉山!啊,玉山!”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起身,抓起行李就往车厢门口跑去。
他匆忙跳到站台上,朝着出口跑去。
列车员破口大骂:“寻死啊!”
列车员的声音很大,久久地回荡在车站里。
(四)
他买了去玉山的车票。火车开动,一路上他出奇的平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呆呆的望着车窗外。车窗外有低矮的山丘,还有成片的稻田无尽绵延。朵朵白云相逢又相重,都朝着地平线追去......
玉山的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出了火车站,沿着冰溪河畔慢慢地走着。河右岸的河堤上杨柳依依,倒影在水面上,风情万种。房屋整洁,白墙灰瓦,清一色的徽派建筑沿河堤伫立着。河堤上散步的行人很多,都慢悠悠地走着,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这是一座休闲、安逸的小城。
他捕捉着人们的对话,说话语气、音调的特色等一切都那么的似曾相识。他觉得自己又是在做梦了。
他找了条石凳,下去了。
不远处,两个老人一直在用玉山话聊着天,声音洪亮却柔美。柳枝在微风中摆动,如梦如幻。
天上乌云聚拢,一场大雨骤降。他躲在凉亭里,看着急急密密的雨脚重重地打在大理石板上。
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就停了。
艳阳在西天浓厚的云彩里绽开,阳光斜射,铺天盖地般地奔泻着一种兴奋剂。
他突然兴奋起来,拥入人海川流中。到处询问着,打听着十几年前的事。
最后,他在公安局的档案里找到了一个比较吻合的地方。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精神病妈妈带着四五岁的孩子离家。
入夜,灯火通明。整个县城都飘荡着欢笑声。他决定在县城里住下,明天一早就去那个地方。
(五)
乡村巴士行驶在蜿蜒的环山公路上。公路环着山也沿着一个巨大的水库伸延。水库宽阔而宁静的水面倒影着浓绿,水面上还有只小渔船,渔夫缓缓地撑着船,船尾轻轻地划开水面。
来到指定的地点,他下了车,铺面而来的熟悉感,他觉得自己能听见这块土地的每一处脉搏声。
眼前有开阔的空地,不远处有高高的山。和他梦中的山很像。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一条铺着小石块的小路上走去,好像是走他很熟悉的路一样。
路转溪桥忽见。他看到一个破旧的院落,里面还有一座破旧的屋子。
他站在院子久久地凝视。
他又环顾四周,看看山,看看涓涓的溪流,看看被废弃了,荒草丛生的梯田。
一切都和梦里很像,突然他又觉得不那么像了。
院子的围墙都被腐蚀的不成样子,院门破烂。他走进院子,院子里都是杂草,成片的苜宿开着淡紫色的花,蒲公英随风飘摇,车前草这儿一株,那儿一株......
他在院子里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天的夕阳无限的温柔,在小村落里无尽的好看。
一阵笑声入耳。他走出院子,看到几个小孩子在院子外寻找着什么。
“小朋友,你们在找什么?”他试着用玉山话交流。但说的很奇怪。
“你是谁呀?你说啥?”
“没什么,你知道这户人家的人都去哪了吗?”
刚刚说话的小孩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个小孩子想了想激动地说。
“能和我说说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奶奶说,这户人家里之前有个疯女人,发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孩子一起带出去了,然后就没回来过了。那孩子的爷爷奶奶都死了,他爸爸后来也跑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了。大概也疯了,可能也死了吧。”那小孩子一脸无所谓地说着。
“哦,谢谢了!”
“不客气。”
“......”
孩子们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他突然注意到院门前有两条长长的石凳。
于是,他坐在了其中的一条上。
夜色袭来,传来女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快乐的孩子奔向炊烟袅袅。
夜渐浓,田野里没有蛙鸣,也没有蟋蟀声。
群星闪耀,大地静悄悄。
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