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怪老太
上车他就哭了。
好在车里很昏暗,爸妈都没有看见。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老太眼睛红了,那抹红就像看一眼就会被传染似的,到了他眼睛上,一下子就逼下了眼泪。
老太的小院子因为他们的到来,热闹了一整天。
他穿着爷爷的旧军装去老太新垦的菜地里松土,现在虎口还隐隐作痛,妹妹在院子里追鸡赶鸭的,砖缝里的杂草都被踏扁了不少。
老太做饭还是那么重油重盐,任何菜都因为酱油的颜色过重看不出原材料,但是他有意吃的很多且姿态非常凶残。
她果然很高兴。
在她执意要给他再添一碗饭的时候,他发现老太站起来居然跟他坐着一样高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矮又这么佝偻了呢?
他小的时候爸妈出远门打工就被丢给老太带,在他印象中,老太是村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她的草垛是全村码的最高最整齐的,养的鸡鸭是数量最多最会生蛋的,连种的芝麻收成都比人家丰厚。
她从不在任何有关作为农民的业务上落下风。
也从来没有被超越。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刻在骨子里的犟和固执就是从老太那里继承过来的。
小时候老太管他也很严,不许他吃小卖部的零嘴,也不许他看太多电视。
所以他非常喜欢看书。
因为老太不认得字,她认为书是神圣的,知识是值得崇拜的。每当他捧着一些课外书看的时候她都由衷地高兴,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后来他读高中,读大学,渐渐地在很多方面都开始扮演教导老太的角色,她对他的这种尊敬更甚了。
尤其是老太来请教他如何使用智能电饭锅的那一回,像个小学生来办公室问题一样,捧着电饭锅敲开他的门。
他像她以前教他认钟那样耐心地告诉她,红的是“开始”褐色的是“选择”,摁“选择”可以选择煮粥还是煮饭…理论讲完了还叫她演示一下怎样煮粥怎样煮饭。
老太很高兴,说,这我不就会了嘛,还是你好,他们都暴躁的很,还没教呢就说我学不会。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样很好。
当他们的角色彻底对调的时候,一切矛盾都消失了。以前他在老太治下的时候,常常被她的专治和顽固气个半死。
老太这个人,你不让她做的事她就是偷着都要做成,并在做成之后平静地迎接怒火。
就比如那只咸鸭吧。
那还得从他和妹妹去老太的小院子过暑假说起,妹妹吃不惯重油重盐的菜,他那段时间又爱研究做菜,所以主张每天由他来做。
鸭是妈拿过来的,妈很郑重地告诉他,这只鸭非常咸,必须用水浸过夜才可以烧。
他把鸭浸上就去睡午觉了。
午觉睡过了头,傍晚醒来的时候满屋子咸鸭的味道。
完了。
咸鸭被她烧了。
他起来赶到厨房去炸毛给她看。
她表示不知道鸭是咸的。
他说了那句每次她擅作主张都会说的那句话:“我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
这句话可能已经说过一万遍了。
“你不知道鸭是咸的我知道啊,你听话等我来做不行吗?”
那只没浸好的鸭,咸的要死,跟吃盐一样咸。
老太自己也吃不下,又不许他扔,每顿饭像做任务似的强行吃两块。
鸭没吃完之前每次吃饭他都忍着气。
她一直很平静,像之前千百次做了“他明确不让她做的事”之后那样平静。
这种平静最气人,显得他的怒火那么可笑。
现在,老太能气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带老太出去玩像牵个孩子一样,问她喝什么她总是高兴地说,喝可乐。
她认为出门玩还喝白水很不可思议。
出门就应该喝可乐。
可是老太的院子在他读高中一周回来一次,再到现在一年回来一次,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妈不同意带她一起住。
这一点上他其实非常理解妈,真的不能怪她,他是老太带大的孩子都常常跟她吵嘴,只是不记仇罢了,假如他是女生,老太是他的婆婆,他一定会比妈还讨厌她。
可是每次想到老太一个人住那么一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他的心就碎成了好几片。
实在太对不起她啦。这句话从心里蹦出来让他的眼泪又顺着之前开拓的路流下来。
他哭不全是因为为她的孤独难过,更多的是发现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已经很老了,刚接手带他的时候是一个五十岁的怪大妈,现在,他二十岁,她是一个七十岁怪老太。
他突然希望,老太能继续那么顽固,顽固地守着这院子。
等他来带她走,继续天天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