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幽梦太匆匆

image.png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初春的时候，临安的古街道还透着微微的凉意。一位已经耄耋之年的老人，孤独的走在街道上。

早春二月，淅淅沥沥的小雨又沾上了这位孤身在繁华街道行走的老人的衣服，虽然下起了小雨，但是街道上还是不时想起一阵阵叫卖杏花的喊声。

“卖杏花咯，卖杏花咯，客官，要不要来买一支杏花？”一个老婆婆停了下来，插肩而过之时，时空好像停滞了一般，这位老人呆然而立了半晌。

曾经，在年轻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事情，亦不过是为他深爱的女子买一枝杏花。杏花春雨天，最是动情时，或击剑长歌，或抚琴而视，记忆似漫天的巨浪扑面而来，又合着漫天的雨珠，嵌入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image.png

南宋绍兴十四年，年仅十九岁的陆游经历了人生中最值得开心的时刻——洞房花烛夜。

洞房里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着美人的朱颜，花容与艳服相得益彰，更难得的是，这位新人才色俱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陆游可谓是“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这位女子，便是陆游表妹——唐琬。

这大概是陆游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欢乐时间吧，佳人在侧，歌咏相合，人生还有什么比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共吟咏同一首诗更美好的事情呢？

如果人生能够预料，陆游或许会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吧，如果他能预知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忘记深爱的这个女人的名字。

而世事往往便是如此，有些东西虽然短暂，却在诗词里永垂，有些人虽然朝夕相对，却不曾进入心房一丝一毫。说是无奈也好，说是人性也罢，总之，那得不到的人终究要在心房上慢慢变成一朵滴血的红玫瑰。

image.png

迫于母亲的逼迫，陆游写下了那封让他痛绝一生的休书。也许是他的心里还抱着一份幻想，他又另购了一处别院，金屋藏娇。但是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陆游与唐婉彻底分手。

想来世间的父母从来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可是却有一些人，生生的斩断了自己儿女的幸福。他们忘记了，他们可以控制儿女的成长，控制儿女的工作，却控制不了儿女的心绪。即使他们给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却给不了他心里最想要的开心。

即便是在现如今的中国，婚姻首先是家庭的幸福，其次才是夫妻的幸福，又何曾改过。多少父母因为一句不同意，就亲手斩断了儿女的幸福。中国人希望一句“家和万事兴”，但是又因为这句话，让多少人放弃了成为自己？

陆游和唐婉的故事或许是不幸的，但诗人之不幸，却往往成就了千古的绝唱。

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三年后的一个暮春，已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心事重重的走入了他与唐婉曾经携手同游的沈园，却只一眼，见到了那个三年未见，却从未从心里离开的人。

若是人生是由很多不可磨灭的瞬间构成，这一瞬间，想来是属于陆游心中，恰如流光电石一般的一瞬吧。已嫁作他人妇的唐婉，不过微微屈身施礼，陆游的心便落入了深深的湖底，那湖底看似波澜不惊，却早已波涛汹涌。

image.png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伤心、悔恨在这一刻交加，两个人的灵魂在这一刻又一次交融，只是，瞬间又回到了现实。

很快，唐婉也写了一首回诗，诗中满是无奈、伤心，以及无助与愁绪。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很快，她没有熬过一年的秋日，在一个深秋，像一片树叶一般凋零。

很多年后，书剑飘零的陆游执剑走入了沈园的暮色之中，他的爱情故事在这里画成了一个凄美的符号，他的诗词也被深深的嵌入了园中的壁画，他和他的人生都已然成为了沈园的一部分。

76岁的他摸着沈园的梅花说：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怀念着春波桥上那眉目生姿的美人，他说：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4岁，又一次拄着拐杖回到沈园的他，不小心在沈园打了一个小盹，花落了一地，沾满了他的额头，他摇了摇头说：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不堪幽梦太匆匆，若是人生无梦，又该多么无趣啊。不管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这梦至少在他的心里，深入骨髓，又萦绕终生。

李商隐的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道破了多少感情的真谛。若是当时，就能明白此情不灭，或许便不会放手了吧，可是若无放手，又怎知会痛彻心扉。

84岁的陆游又怎知他把那个人的名字记了一辈子，又念了一辈子呢？

拄着拐杖的他渐渐的远了远了，山路上只回荡着那一句：

春波桥下伤心碧,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