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溜溜的大眼睛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
主题：谎言与真相
女孩躺在病床上，右手插着针管，身体臃肿得仿佛打了石膏，动弹不得。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坐在她对面的空床上，红着眼睛数落：“我的小祖宗呀，你看看，你的胳膊、你的腿、还有你的脸蛋哟，是在水里泡过吗？肿的这么凶哪！你病得这么重，他跑去哪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他妈生病了？是你的病重，还是他老娘的病重？你说有那么凑巧的事吗？迟不病，早不病，我们要来看你了，他老娘就得病啦。要不是我们今天刚好赶到，你说你要有啥事跟谁说去啊……”
“妈，我没事。刘庆一直照顾着呢，昨晚有急事才回去的。”女孩轻声说。
“上次来都不是这个样子！你就别替那小子说话了！我想想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我的闺女啊，你怎么这样命苦呢！他们家就没有一个人来看看你……”
“你少说两句吧，孩子病着呢！再说，小宝也要有人看啊。他家又没别的亲人了，你又不是不清楚。”另一张空床边坐着的中年男子在削苹果，他说完又努起嘴，似乎削苹果的时候非得借助嘴巴的力气不可。
“是啊，爸说得没错。妈你就别喊了。姐都说了，姐夫把事情处理好了就过来。”站在窗边的年轻男孩在玩“消灭星星”，不时传来“哇唔”的欢呼声。
中年女子擤一把鼻涕，瞪了男孩一眼，“过来？哼！过来又有什么用！穷得叮当响。医药费我们都垫了一大半，我们赚点钱容易吗？这个小祖宗，偏偏找个这么穷的，不是自讨苦吃……住嘴？我偏不，我偏要说。当初悠悠就是被你这个做爹的害了。'子不教，父之过'，说的就是当爹的有责任教孩子。悠悠虽是个女孩子，但是你也有责任。什么'随他们去'，现在可好了……什么？怪我收了他的礼？一盒面膜值几个钱啊？那点小钱就能卖掉我的女儿啊？啊？小义，你说说看，我当初有没有同意悠悠跟着那个穷光蛋跑，现在他扔下烂摊子就跑了……”
“妈，都是我不好，都怪我……”叫悠悠的女孩抿紧毫无血色的薄嘴唇，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在泪眶中活泛地转动——这足以证明她曾经美丽过。
“32号床，艾悠——”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子站在门边喊，双手抱着一叠白色纸张。所有嘴巴立即闭住了，像瞬间关住的水龙头。
“请艾悠的家属去医院收费处缴费，楼下收费窗口五点半下班。”
女孩的弟弟接过其中两张缴费单，白大褂转身走了。
“小义，给我看看。”中年女子一看，哀叹一声：“唉，又是两万多哪……”
女孩不哭了，用另一只没有扎针的手擦擦眼泪，唤弟弟：“小义，你帮我拿一下抽屉里的包包……对，就是那个……里面有个小拉链袋，有纸巾包起来的就是银行卡，麻烦你帮我去楼下缴费吧，密码是爸跟妈的生日。”
小义握着银行卡，迟疑了一下，“你上面钱够吗？”
“还有四五万吧。”
小义拿着卡旋风一般出门了，不一会儿，又旋风一般回来了。
三双诧异的眼睛望向他。
“这么快交好啦？”中年女子问。
“没有，金额不足。”
“缺多少？”中年男子问。
“全部。”
女孩黑溜溜的眼睛顿时又蓄起两潭水。
“怎么可能？”前段时间住院花的十几万都是她父母打给她的，她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一下花没了？这是我跟刘庆一起存的钱，我都没动过啊……”
中年女子立马激动起来：“怎么不可能！我就说嘛，刘庆那小子就不是好东西！他要是心里没鬼，干嘛昨晚半夜走，钱拿走了人也溜了……唉！什么叫'患难见真情'？你病了这么久，他嫌你啦。现在你是烫手的芋头了，不是香饽饽啦……”她喋喋不休，几欲喊起来。
“好啦，我下去交钱。”中年男子放下水果刀，把苹果递给儿子，拿着缴费单气鼓鼓走了。
女孩心里直打鼓。她恳求弟弟：“小义，你能帮我跑趟腿吗？去看看刘庆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小宝，我很想他，你把他带来让我看看好吗？”
小义顾不上吃晚饭，直接从市里打车去了姐夫家，来回一百二十公里的路程。
女孩握着手机，一遍一遍拨打电话，那边总是忙音。这一天她只收到他的一条短信，还是凌晨三点多那一条。
她父亲回旅馆休息了，母亲唠叨了一天也累了，头靠着墙壁在打瞌睡。
快十点了，她为弟弟担心起来。
终于，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义回来了。
“有消息吗？”女孩轻声问。
“家里没人，”小义脱下外套，“我问了邻居，他们不清楚，他们说老太婆昨天还好好的，带小宝到处溜达呢。”
“你再打个电话试试。”小义建议。
女孩两眼无神，摇摇头，“我刚试过了。”
“现在掉到我的'印板'上了吧，还死不信，不到黄河心不死……”她母亲闭着眼睛嘀咕，可能是太累了，絮叨了一会就没声音了。
女孩隐隐担心起来。她打开手机，又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照样是一堆没人回的“自说自话”……她忍不住翻看手机相册，往事全躺在里面，像一条悠悠流动的小河……
那时她留着长长的黑发，身体纤瘦。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他经常目不转睛望着她，口中喃喃自语：“这么美的眼睛，像朵花一样咧……”
“讨厌，老瞅我干嘛。”她嗔怪他时脸上现出娇羞。
“看你的眼睛让我年轻十岁咧，里面藏着人世间最真、最善、最美的景色……”他搂着她说。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不相信他会抛弃她。想起过去的美好，她一次次忘记自己是个白血病患者。
“叮叮——叮叮——”是手机短信的声音。
她点开，是刘庆发来的：悠悠，我带妈跟小宝去上海了。你不要担心，好好养病。那边就拜托你父母了……
她连忙打电话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接了：“悠悠吗？我们在车上。小宝……小宝挺好的，我妈不太好，医生让转上海的大医院治疗……”
她有点生气：“你把小宝带过去干嘛？我很想他……喂……喂……”
“火车上信号不好……”
“嘟嘟嘟……”
对方已经挂了。
第三期化疗做完的时候，刘庆还是没有过来看她，只叫她安心养病。她的病情一天一天好转，她盼着快点出院。她十分想念她的小宝。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刘庆，你能告诉我你妈到底什么时候出院吗？”
他的回答模模糊糊：“医生说……住院观察……住院观察了再说……”
“那小宝呢？我让小义接他过来，你安心照顾你妈……什么？为什么不行？喂……喂，你别挂……”
她气得快要跳起来，她又拨过去。
“刘庆，你怎么变成这样，动不动就挂电话，你到底什么情况？喂……长途太贵？我又不是天天打，你倒是实话实说啊……喂……你至少告诉我个具体地址啊……喂……”
再拨过去，一阵忙音。
她母亲插嘴了：“你还不死心吗？我说他跑了你还不信。钱拿不出就算了，连照顾的义务都没尽到……他这种逃避责任的男人你联系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的心碎了。他隔三差五还是重复发着那些无关痛痒的短信，她懒得看了。她思念儿子心切，她没想到刘庆是这样的人。“小宝，小宝……你在哪里？”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把那双黑眼睛洗得亮亮的……
她不再打电话过去了。她要坚强地活下去。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她总算出院了。这是她在医院住了八个多月后第一次走出医院的大门。
她对母亲说：“妈，你说的对，是我太蠢了……辛苦你们了……但我要把儿子要回来。”
母亲摇头叹气：“他都不要你了，你还要儿子做什么……”
“妈，我不留恋他，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他在我心里也跟着死了……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处心积虑撒了那么多的谎来忽悠我们……他把我卡里的钱转走，把我的宝贝儿子带走，扔下我给你们二老……”
她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再也不会让他看她的眼睛了，如果他要再看她，她就抽他一个大嘴巴……总之，她就是舍不得儿子，她要把儿子要回来……
她去刘庆家，大门果然紧锁。她去他亲戚家打听，他们看到她，像是看出土的文物，眼中满是惊奇：
“你是艾悠吗？病好啦？哎哟，真是菩萨保佑啊……胖了好多呀……刘庆？你不晓得他？哎呀，他当真背时呢……是撞坏了脑袋，变成植物人啦……你胡说，他是被车撞了，腿都没啦……可怜他母亲也中风了，阿弥陀佛哪……”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得胆战心惊，身体也摇摇晃晃。
“去年啊，带小宝去上海看病时撞的……”
“小宝病了？”
“是啊。去年还找我们各家凑钱……现在听说在网上筹钱呢，我家小凯都看到了…”
她扶着墙壁，脸色惨白，喉咙发出“哦哦”的声音。
她回过神，打听到了详细地址，心急如焚赶赴上海。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她到了医院。在电梯里的时候，她看到墙面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以前那张脸，那双眼，只是有点微微发胖了，不知道小宝还认不认得她。
“唉，刘庆啊刘庆，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她叹着气，走到了607病房前，心窜到了喉咙。
她轻轻敲了敲门。
一会儿，门开了，是一张陌生面孔。
“你是——”
她还没开口，一个男人拄着拐杖走过来了，哦，是刘庆。
“啊，悠悠，你病好了……”刘庆一脸惊喜，却又低下头去。
“我本打算好一点就过去看你……”他看着自己的脚，嗫嚅道。
她嘴唇抽动了一下，说不出话来。这时一匹玩具小马一瘸一拐“哒哒哒”蹦到了他们的脚边，小马坏了一条后腿，蹦哒的时候那条坏腿擦着地面啷当着。她小心抬着脚避让。
瘸马一跳一跳蹦出了门外，模样滑稽却欢快。
一个眼窝深陷、个子瘦小的男孩右腿踮着地板一颠一颠出来了。他像发现秘密一样兴奋，大叫：
“爸爸，爸爸，你看这马跟我们一样呢！”
是小宝！是小宝！
她背转身，鼻子一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掉下两滴滚烫的泪珠……
乌溜溜的大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