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二十四)
自从王大憨走后,妈妈像得了相思病似的,总是神不守舍。每天在家里时每隔一会儿就向门外张望,要是大门口有人走近,她就忍不住跑出去看——当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每次做家务时她也总是心事重重的,不时唉声叹气。有几次她要发面,却把盐放进面盆里,好好一盆面都被糟蹋了。他刚离开的那几天她的症状更厉害,不但夜里哭,白天想起来时也偷偷抹眼泪。我看见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生气。十多天后,她的情绪渐渐平稳起来,那种焦虑不安感好了很多。我心里暗暗欢喜。我想妈妈终于要摆脱那个垃圾人的阴影了。她勤劳善良,人也漂亮,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干嘛要死赖着那个渣男呢?
他不在的日子,妈妈总是严加看管我和妹妹,不让我们离开家周围。离我们租住的房子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是临沂衣帽批发市场,我想去买几件夏天的衣服,天热了,我过来时也没带凉快衣服,天一热就受不了了。但被妈妈知道了,她死活不同意,坚持就近给我买衣服。我问为什么呀?就这点距离啊,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说,家里没个男人,我们不安全,人身安全没有保障,死活不让去。我就生气了,为什么没有男人就不能出门呢?人身安全保障……嘻嘻,就他那副熊样,能保护他自己,不拖累妈妈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帮助我们?哈哈,难道他死了我们就跟着死吗?
这话把妈妈气得眼眶发红。“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妈妈火冒三丈地说,“他在家里我们才有个依靠啊。有爹有娘才是一家人,有男人的家庭才有安全保障,要不然……”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固执地跟她犟嘴:“可是他不是我爸爸 ——他只不过是你的野男人!”
妈妈听见“野男人”三个字,委屈的眼泪慢慢溢出眼眶。她生气地说:“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抵触他?你难道不希望妈妈幸福吗?”
“呵呵,”我冷笑一声,“把男人从哮喘病患者换成心脏病患者,你就找到幸福啦?”
你看我当年过于牙尖嘴利,狠狠伤了妈妈的心。她难过地捂住胸口,身体微微颤抖。她嘴唇哆嗦着说:“大妮啊,你也十四岁了,是大孩子了。你知道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有个男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好什么好?他就是一个窝囊废,一头猪,除了吃睡,他还有什么用处?你指望他照顾你,还不是让老母猪上树?赶鸭子上架?”
“你……你这孩子,说话越来越刻薄!”妈妈难过地说:“你知道妈妈喜欢他……”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不行,偏偏喜欢这样的野男人,废物点心一个?………”
“啪——”妈妈气不过,披头就拍了我一巴掌,打得过我头昏脑涨,气得脸色涨红。我气恼地冲妈妈大吼:“你疯了吗?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你竟然打我?我可是你的亲闺女,而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你要是看他好,那简单啊,你追回老家就行。说不定啊,人家还八抬大轿娶你呢。你从此后光明正大,也不用当小三,过老鼠过街一样的生活啦……”
妈妈被我伤得体无完肤,嘴唇哆嗦着,“大妮,你让我回老家,那我回去了。你……你好好照顾妹妹,我回家去找他。我让他八抬大轿抬着,娶你妈妈过门!”
“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你情人去吧!”我生气地冲她吼道。
二妹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我们两个大声大气地吵架,她吓得哇哇大哭。妹妹一哭,我的眼泪也被催下来。我觉得我们姐妹们真的好可怜啊。我们的世界只有妈妈,可妈妈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又老又丑的肥腻男人,没有本事,没有担当,他何德何能做她的男人?
想到这里,我郁闷地抱起妹妹,流着眼泪说:“妹妹,咱俩现在爹不要,娘也不要了!但是我会养着你,直到你长大。咱俩即使没有父母,咱也一样能长大成人!”
看我哭得悲悲戚戚,二妹害怕地趴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气不过,想抱起妹妹,被我僵硬地挥开,口气森冷地说:“用不到你,你还是去找他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看,我当时多么意气用事啊!才十四岁呢,就想自己单飞,还承诺要抚养六岁的二妹。哈哈……当时英雄气概直冲云霄,大有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豪迈。
我一眼都不愿意看妈妈。她太窝囊了,太让我伤心了。
妈妈伤心地哭了,眼泪哗哗流,愤怒地说:“那好,我走了。晚饭自己做吧,厨房里有饭……”
她转过身,默默走出屋门,踉踉跄跄走过院子,然后消失在大门口。
我看了一眼外面,四月的春天太阳已经偏西,刚发出嫩叶的梧桐树把斑驳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钟表显示,那时候是下午四点钟。妈妈的背影苍凉而悲伤。我心疼起来,想喊住她,却张不开口,眼睁睁看着妈妈离开了。
妈妈离开后,我心如刀绞,非常难受。妹妹一个劲哭,奶声奶气地问我:“姐姐,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我怕她继续哭,闹的我头疼,哄着她说:“你听话,妈妈天黑后就回来。你还是睡一觉吧,也许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呢。”
妹妹不敢睡,她怕妈妈撇下她不回来了。我心里也异常后悔:我到底刺激妈妈干嘛呢?本来她就是王大憨的情人,这是铁板上订钉的事。她心里已经够难受了,我不但骂王大憨是“野男人”,还讽刺他会“八抬大轿迎娶
她”,可能吗?如果他愿意娶她,何苦跟她私奔,同居半年多还不提离婚娶她的事呢?我猜妈妈被人骗了。尽管他的手段很拙劣,但妈妈却中蛊一样迷信爱情,对他牵肠挂肚,情毒深种!究根到底不是人家要骗她,是她贱,非要可怜巴巴给人当情人。
天已经黑了,妹妹也哭累了,然后闭上眼睡着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能歇会了,原来带孩子这么麻烦啊?
我轻手轻脚地把妹妹放在床上。没有妹妹抱在怀里,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眼看天越来越黑,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不停地拷问我的良心。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用那么恶毒的话语伤害妈妈。但是现在妈妈走了,我们连晚饭都没吃。我不想去做饭,也不会做,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喽喽叫,我也没心思去厨房动锅灶,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伤心欲绝。
我在心里千百次拷问自己的良心:“你这样做真的对得起妈妈吗?”
我盼望着,妹妹在睡醒后妈妈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要不她的哭闹够我喝一壶的。但我还担心妈妈会真的回老家去了。我知道下午五点钟有一班车从市里开回我们镇上,妈妈会不会坐车回家了呢?我后悔起来,要不是我说话刻薄,伤害了妈妈的心,她怎么会舍了我们姐妹俩,一生气回家呢?
想到妈妈已经回了老家,我顿时心如刀绞,眼泪哗哗流,一会儿就哭肿了眼睛,鼻子也塞住了,非常难受。家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光是老家人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人。妈妈脸皮薄,她能抗得住王大憨家那对彪悍的儿女的打骂?光是王大憨老婆的撕扯和叫骂她都受不了,何况他强壮如牛的儿子,拳头像铁锤;他泼辣如泼妇的女儿,也不是一般人能骂得过的。
我重重地叹气,担惊受怕地走出家门。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牵肠挂肚地念着床上的妹妹。我怕她睡醒后找不到妈妈和姐姐,该有多么伤心啊?但不去找妈妈,我心里担心死了。她小胆,走夜路会害怕。毕竟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我走出家门四处张望。我盼望着妈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想起来就挺美。我盼望着妈妈只是出门了,她一会儿就回来,也许早就不生我的气了。这样想着,心里更加难受。我暗暗骂自己太义气用事,嘴太欠,心太恶毒。不文明的语言也是冷暴力,对亲近的家人杀伤力更大。
离开家二三十米后,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她炸油条的孟老板家看看?我家离那里四五里路,我倒是抱着一线希望,非常想去问问。但是我又担心妹妹在家里不安全,怕她从床上摔下来,怕她突然得病……我越想越难受,眼泪滚落下来。我听妈妈说,不要让陌生人看见你在哭,那样危险指数就增加了。
我一边默默走,一边诚恳地向老天爷恳求着:“老天爷啊,你行行好,让妈妈回来吧。我离不开妈妈,妹妹更是如此啊!”
就在此时,从对面的胡同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莫不是妈妈回来啦?我赶紧跑步前进,正好看见妈妈提着一个大袋子,匆匆忙忙向我所在的方向进发。
我的眼泪立刻像泛滥的黄浦江,再也忍不住心酸,痛痛快快哭起来。妈妈抬头看见是我,心软下来。她问:“大妮啊,你不在家看妹妹,出来干嘛唻?”
我又哭又笑,但不告诉她是为了找她。
妈妈善解人意地笑,雪白的牙齿在路灯下发出碎银一样的光芒。我心里感慨万千,才意识到妈妈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可以抛弃全世界,但我却不能没有妈妈!
我冲上去紧紧搂着妈妈,眼泪滴在她的肩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树獭,而妈妈就是我的全世界。妈妈,我爱您!
我激动地在心中大声呼喊,但我说刻薄话像炒料豆一样轻松,连底稿都不用打。要是表露感情,我却结结巴巴。
妈妈很感动。她忍住眼里的泪滴,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啦,大妮,别矫情了。你都是一个大姑娘啦,还哭什么鼻子?”
我“噗嗤”一声就笑了,心里也轻松起来,开始打趣妈妈:“哎呀,我以为你舍了我和妹妹回老家去呢!”
“傻孩子,除了你们姐妹俩,我还紧张谁?你俩就是我的全世界啊!”
我连连答应着,松开她的肩膀,才发现她早已经泪流满面。我温柔地给她擦去眼泪,搂着腰对她说:“妈妈,我……我爱你!”
当那三个字喷薄而出时,我自己感动不已。妈妈,我真的爱你啊!别离开我,妈妈!
妈妈笑着对我说:“傻孩子,你们就是我的生命啊!”
我的眼泪滂沱,“可是妈妈……”
“傻孩子,走,回家去。”妈妈举起手里的袋子,“没吃饭吧?我干了半下午手工活,挣了三十块钱,给你们买了西餐。汉堡,鸡腿,喜欢吗?”
闻到扑鼻的香味,我内心如波涛翻涌。我紧紧抱着妈妈的腰,像一个幼小的女儿一样撒娇,“妈妈,以后别弄离家出走那套吓唬我!”
“哈哈,”妈妈哭着笑着,“谁让你骂我的?”她流着眼泪,拍着我的脑袋说:“大妮啊,如果他不再回来了,我们也不回老家了。我养你们两个能行。大不了我晚上再找一份活干……”
“不要,妈妈!”我哭着说:“不能让你这么辛苦。我可以干活挣钱养妹妹!”
“哈哈,傻孩子!”妈妈苦笑着说,“我已经问过村里的中学了,他们同意你去借读,明天一早你上学去吧!”
“可是妈妈……”
“没有什么可是。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女人只有用知识和本事才能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自己的命运!”
“妈妈,我好感动!谢谢妈妈!”